給周斯年打了一百零一次電話,催他回家後,我發現我說不出話了。
不是形容詞,是物理上的。
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醫生在診斷書上寫下「聲帶癌」三個字。
我拿著那張紙回到家,他正好回來換衣服,看見我,皺起眉:「又怎麼了?擺著這張臉給誰看?」
我想告訴他,我病了。
可我張了張嘴,只發出一點漏氣般的嘶嘶聲。
他眼裡的不耐煩更重了:「喻靜,有意思嗎?我累了一天,不是回來看你演啞劇的。」
他摔門而去,我靠著門板,無聲地笑了。
原來,在他心裡,我早已是個啞巴。
1
周斯年這一走,就是三天。
這三天裡,我去了六趟醫院,辦好了所有的手續。醫生惋惜地看著我,勸我讓家人陪同。
我只是搖搖頭,用筆在紙上寫:【謝謝,我一個人可以。】
家這個字,對我來說,已經成了一個冰冷的符號。
而周斯年,就是那個親手給它降溫的人。
我回到那個被稱作「家」的房子,偌大的空間裡迴蕩著空洞的寂靜。這寂靜曾是我最恐懼的東西,如今卻成了我唯一的庇護。
我不用再聲嘶力竭地打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用再對著一桌冷掉的飯菜,等到凌晨。
更不用再費力地開口,去迎合他早已厭煩的關心。
我成了一個真正的啞巴,世界終於清凈了。
第四天晚上,周斯年回來了,帶著一身酒氣和陌生的香水味。
那味道甜得發膩,像他新來的女助理林薇最喜歡噴的那款。
他看到我坐在沙發上,似乎有些意外,隨即把外套隨意扔在玄關,語氣裡帶著一絲殘留的燥意:「還沒睡?」
我點點頭,將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掃了一眼,標題上「離婚協議書」五個大字讓他瞬間清醒,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隨即嗤笑出聲:「喻靜,你鬧夠了沒有?就因為我三天沒回家?我那是為了誰在外面應酬?」
他總是這樣,把所有的理虧都包裝成理所當然的付出。
我不想再與他爭辯。癌症的好處之一,就是它會幫你篩選掉人生中所有不重要的人和事。
而周斯年,顯然屬於前者。
我拿起筆,在旁邊的記事本上寫下一行字,遞給他看。
【房子和車子都給你,我只要我婚前陪嫁的那些東西。簽字吧。】
我的平靜似乎刺痛了他。他一把揮開那本子,雙眼猩紅地盯著我:「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跟我提離婚?喻靜,別忘了,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
他大概忘了,當初我們白手起家,我也曾陪著他啃了三年的饅頭。
也罷,男人總是健忘的。
我沒有再看他,只是默默地彎腰,想去撿起地上的本子。
他卻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將我的骨頭捏碎:「說話!喻靜,你啞巴了嗎?」
我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
是啊,我啞巴了。
在你終於願意聽我說話的時候。
2
周斯年的耐心告罄了。
他將那份離婚協議撕得粉碎,紙屑像雪花一樣,洋洋洒洒地落在我腳邊。
「我告訴你,這婚,我不會離。你想用這種方式逼我關注你,門都沒有!」他摔門而去,留給我一室狼藉。
我沒有哭,只是覺得喉嚨里那顆腫瘤,似乎又長大了一些,堵得我連呼吸都有些費力。
也好,這樣死得快一點。
我沒有去收拾那些紙屑,而是走進他的書房。
那裡一直被他視為禁地,因為藏著太多我不該知道的秘密。
我輕易地就用他的生日破解了電腦密碼。桌面上,一個叫「薇薇」的文件夾刺痛了我的眼睛。
點開,裡面全是那個叫林薇的女助理的照片。
笑得明媚張揚,活力四射,像一朵盛放的向日葵。
和我這株在婚姻里日漸枯萎的沉默植物,截然不同。
文件夾的最裡面,還有一個珠寶定製的訂單截圖,是一款鑽石項鍊,收貨人是林薇,下單時間是我們結婚五周年的紀念日。
那天,我等了他一夜,他只在凌晨發來一條信息,說公司有急事。
原來,他的急事,就是陪另一個女人挑選禮物。
我關掉電腦,在書房的保險柜里,找到了那個藍絲絨的盒子。
打開,鑽石的光芒瞬間晃了我的眼。真漂亮啊,比他送我的任何一件首飾都要用心。
我拿著盒子走到客廳,從工具箱裡找出了一把羊角錘。
然後,我將那條項鍊放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高高舉起錘子,一次,又一次,重重地砸了下去。
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鑽石,這個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原來也會被砸得粉身碎骨。
就像我曾經對他堅不可摧的愛。
我砸累了,便坐在那些璀璨的碎片旁,用手機訂了一張最早飛回老家的機票。
走之前,我將婚戒褪下,放在那堆鑽石粉末之上。
然後,我拖著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沒有回頭,離開了這座我生活了八年的城市。
再見了,周斯年。
這一次,我把你的世界,完完整整地還給你。
連同那個沉默的,你早已厭煩的我。
3
我的老家是一個江南小鎮,空氣里永遠瀰漫著潮濕的水汽和淡淡的桂花香。
回到家的那一刻,我緊繃了許久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
父母看到我憔悴的樣子,心疼得直掉眼淚,卻默契地沒有問我周斯年的事。
他們只是默默地為我收拾好房間,燉上我最愛喝的蓮藕排骨湯。
我躺在自己年少時的床上,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暖洋洋的。我用手機給我的主治醫生髮了信息,他幫我聯繫了省城最好的醫院進行後續治療。
我知道是徒勞,但這是我能讓父母安心的唯一方式。
之後的日子,我過得異常平靜。
每天陪著父母散步、買菜,或者去鎮上的老茶館坐一下午。
我開始重新學著用筆寫字,一筆一畫,仿佛要把這輩子沒說完的話都寫出來。
我給父母寫了很長很長的信,告訴他們我有多愛他們。
我給曾經的朋友寫明信片,回憶我們一起走過的青春。
我甚至還給周斯年寫。
我寫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穿著白襯衫,在大學的圖書館裡對我微笑。
我寫我們剛創業時,擠在十平米的出租屋裡,暢想著未來。
我寫我們擁有第一套房子時,他抱著我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轉圈,說要給我一個家。
......
我寫了很多,寫到最後,紙上洇開一團水漬。
我才發現,原來我的眼淚,還沒有流干。
我把那些寫給周斯年的信,一封封地燒掉,灰燼隨著晚風,散得無影無蹤。
就當是,對我那死去的愛情,一場遲來的葬禮。
周斯年的電話是在半個月後打到我母親手機上的。
我當時正在院子裡曬太陽,母親接起電話,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喻靜不想見你」,便掛斷了電話。
我知道,他應該是發現我走了。
或許是發現家裡積了灰,或許是發現再也沒有人給他準備好熨帖的襯衫和溫熱的醒酒湯。
他的生活,因為我的缺席,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可那又與我何干呢?
我閉上眼,感受著陽光的溫度,只想把這世間最後的美好,多留住一會兒。
4
兩個月後,我開始接受化療。
頭髮大把大把地掉,人也迅速消瘦下去,整日昏昏沉沉。
父母瞞著我偷偷抹淚,卻在我面前強顏歡笑,變著法地給我做好吃的。
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能這樣陪在他們身邊,已經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我沒想到會再見到周斯年。
那天,我剛做完治療,由表哥陳旭扶著走出醫院。
初秋的陽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不遠處的銀杏樹下。
他瘦了很多,眼窩深陷,下巴上冒著青色的胡茬,一身昂貴的西裝穿在身上,顯得空空蕩蕩。
他看見了我,更準確地說,是看見了我身邊的陳旭。
他眼裡的光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和受傷。他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一把將我從陳旭身邊拽了過去。
「喻靜,」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疲憊,「跟我回家。」
陳旭見狀,立刻上前來攔住他:「周斯年你放手!你沒看到小靜身體不舒服嗎?」
「我們夫妻間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手!」周斯年紅著眼,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
我被他攥得生疼,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彎腰乾嘔起來。
他慌了,手上的力道鬆了些。
我趁機掙脫開,躲到陳旭身後,從口袋裡掏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快速寫下一行字,遞給他。
【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他看著那行字,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踉蹌著後退一步,眼神里滿是痛苦和不解:「沒有關係?喻靜,我們還沒離婚!你為什麼要躲著我?就因為……他?」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陳旭。
我忽然覺得很可笑。
原來在他眼裡,我離開他,一定是因為愛上了別人。他從未想過,可能是他自己,親手把我推開的。
我懶得再解釋,拉了拉陳旭的衣袖,示意我們走。
周斯年卻再次衝上來,攔在我們面前。
這一次,他不再是憤怒,而是近乎卑微的乞求。
「靜靜,跟我回去,好不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別不要我……」
他試圖來拉我的手,我卻下意識地躲開了。
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過,吹掉了我頭上戴著的帽子。
一頭稀疏短髮的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他面前,蒼白的頭皮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5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周斯年臉上的怒火、嫉妒、被背叛的傷痛,在看清我頭皮的那一刻,盡數凝固,然後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茫然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
他的手下意識地抬起,顫抖著,似乎想觸碰,卻又停在半空中。
「你的頭髮……怎麼了?」他的聲音乾澀,像是從生鏽的機器里擠出來的,「生病了?」
我沒有回答他。
我只是彎下腰,平靜地撿起地上的帽子,重新戴回頭上,遮住那片不堪的荒蕪。然後,我抬眼看向他,那眼神和他看一個陌生人沒什麼區別。
一旁的陳旭反應過來,心疼得眼圈都紅了,他將我護在身後,對著周斯年怒吼:「現在才問?周斯年,你早幹什麼去了!你滾!小靜不想看見你!」
「我問她話,關你什麼事!」周斯年被陳旭的怒火刺激,本能地反駁,可底氣卻明顯不足。他的目光死死地鎖著我,像一個即將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喻靜,你告訴我,到底怎麼了?我們是夫妻,有什麼事我們一起扛。」
夫妻。
多麼諷刺的詞。
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裡?
我疲憊地閉了閉眼,從口袋裡拿出紙筆,只寫了三個字給陳旭看:【我們走。】
我甚至沒有再分給他一個眼神,轉身就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這個動作徹底擊潰了周斯年最後的防線。
「喻靜!」他嘶吼著,聲音裡帶上了哭腔,「你別走!你看著我!你跟我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