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追上來,卻被陳旭死死攔住。兩個男人在醫院門口撕扯起來,引來了旁人的側目。
我沒有回頭。
坐進車裡,我從後視鏡中看到,陳旭終於掙脫開,跑向車子。而周斯年,像一尊被抽掉所有精氣神的雕像,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他看著我們的車子緩緩駛離,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種徹底的、被摧毀的絕望。
車子開出很遠,陳旭才從後視鏡里收回視線,擔憂地問我:「小靜,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拿出筆寫道:【哥,謝謝你。以後不要再讓他找到我了。】
陳旭重重地點頭:「放心,我不會再讓他來打擾你。」
我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周斯年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入我原本已趨於平靜的心湖。但漣漪過後,終將還是死水一潭。
他發現了我的病,又能怎麼樣呢?
一個在我活著的時候都吝於施捨關心的人,難道還能指望他來拯救我這條正在沉沒的船嗎?
6
沒想到周斯年不放棄。
他找到了我的父母。
當時我正在午睡,被樓下激烈的爭吵聲驚醒。我走到窗邊,看到周斯年跪在院子中央,而我一向溫和的父親,拿著掃帚,一下一下地抽打在他身上。
「你滾!我們家不歡迎你!你把我女兒害成這樣,還有臉上門!」父親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周斯年不躲不閃,任由掃帚落在身上,只是重複著一句話:「爸,讓我見見喻靜,求求你,讓我見見她。」
母親在一旁哭著,罵他:「誰是你爸!周斯年,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小靜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你滿意了?你現在來假惺惺給誰看!」
話都說不出來......
這幾個字像一道驚雷,劈中了周斯年。
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母親,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是什麼意思?她……她不是不想理我,她是......」
他沒能把話說完。
那個他曾經無數次指責我「演啞劇」的真相,此刻以最殘忍的方式,血淋淋地擺在了他面前。
父親大概是打累了,將掃帚一扔,從屋裡拿出一張紙,狠狠摔在他臉上。
「你自己看!這就是你所謂的「鬧脾氣」!聲帶癌晚期!醫生說沒得救了!你現在知道她為什麼不跟你說話了嗎?」
那張飄落的診斷書,是我最初拿回家的那一張。
周斯年僵硬地、顫抖地撿起那張紙。
我離得遠,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想像出他此刻的驚駭與崩潰。
他會想起什麼?
是想起我給他打了一百零一次電話後,嘶啞的喉嚨?
是想起我拿著這張紙回家,他卻指責我「擺著臉給誰看」?
還是想起他捏著我的手腕,惡狠狠地質問我「你啞巴了嗎」?
他曾經對我所有的不耐、厭煩和指責,在這一刻,都變成了迴旋的利刃,一刀一刀,凌遲著他自己的心。
他跪在那裡,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那哭聲穿透了玻璃,傳進我的耳朵里,悲慟至極。
可我的心,卻毫無波瀾。
你看,周斯年。
你曾最厭棄的沉默,現在成了你餘生最渴望,卻永遠都得不到的迴響。
7
周斯年沒有走。
他就跪在院子門口,從白天到黑夜,不吃不喝。鄰居們指指點點,他全都置若罔聞。
他像一個虔誠的苦修士,用這種最笨拙的方式,進行一場遲來的贖罪。
可我的世界裡,已經不需要他的懺悔了。
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清醒的時候,我就坐在窗邊,給父母寫一些生活瑣事的交代,比如家裡的老電視該換了,父親的降壓藥要按時吃。
我想在我還能動筆的時候,為他們多做一點安排。
第三天,周斯年終於被他公司的助理架走了,聽說是因為胃出血暈了過去。
家裡清凈了兩天。
第六天傍晚,他又來了。
這一次,他沒有跪在門外,而是帶來了國內最頂尖的幾個腫瘤科專家。
他大概是想用他最擅長的方式——金錢和資源,來解決這個問題。
父親將他們攔在門外,態度堅決:「我們不需要,請你們離開。」
周斯年通紅著眼,聲音嘶啞地哀求:「爸,我求您了,讓專家給靜靜看看,花多少錢都行,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治好她!」
「治好她?」父親冷笑一聲,「周斯年,小靜的病,不是身上這點,是心上。心死了,神仙也救不活。」
說完,父親關上了大門。
我坐在輪椅上,被母親推到院子裡的桂花樹下。
我聽到了門外他徒勞的哀求和專家們無奈的勸慰。
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靜靜,開開門好不好?我知道錯了,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只要你肯治病,要我做什麼都行,哪怕是離婚,我也簽字。】
我看著那條信息,拿起筆,在紙上緩緩寫下一行字。
我拍了張照片,發了過去。
【周斯年,我的時間不多了,別再來打擾我,讓我安靜地走。】
這是我寫給他,最後的話。
發送完,我拉黑了這個號碼,也拉黑了我們之間,最後的一絲牽連。
沒過多久,門外徹底安靜了。
我靠在椅背上,聞著空氣中清甜的桂花香,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平靜。
原諒他嗎?不。
我只是不想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被這些與他有關的愛恨情仇所綁架。
不原諒,也不記恨。
只是,徹底地,將他從我的人生里,抹去了。
8
秋意漸濃,我的生命也像枝頭的落葉,一天比一天枯黃。
化療的副作用讓我連喝口水都想吐,身體的疼痛幾乎占據了我所有清醒的時刻。
但我的精神,卻異常地安寧。
我開始整理自己的遺物,其實也沒什麼東西。幾箱子書,一些舊衣服,還有大學時期的相冊。
翻到一張合照時,我的指尖頓住了。
那是我們大學畢業旅行時在海邊的合影。照片上的周斯年,笑得意氣風發,他將我高高舉起,我的臉上滿是幸福和依賴。
那時的我們,是真的相信會有一輩子。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然後,將它撕成了兩半。
一半的他,一半的我,連同那片蔚藍色的背景,一起被我扔進了垃圾桶。
這天下午,陳旭來看我,給我帶來了一個消息。
【周斯年把他名下所有的房產和公司股份,都轉到了你的名下。律師函已經寄過來了。】
我看著他手機上的信息,只覺得荒唐。
他以為,這些東西能買回一條命嗎?還是能抵消他曾經給我的那些傷害?
我搖搖頭,寫道:【哥,幫我全部退回去。我死後,我的一切,都由我父母繼承。】
陳旭嘆了口氣,點頭應下。
他走後,我獨自在房間裡待了很久。傍晚時分,我忽然很想去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座山上,看一次日落。
父母拗不過我,只好讓陳旭開車送我過去。
山路崎嶇,車子只能停在半山腰。陳旭背著我,一步步地往山頂走。我趴在他不算寬厚的背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我忽然想起,大二那年,我登山時崴了腳,周斯年也是這樣,二話不說地背著我下山。他的背寬闊又溫暖,我趴在上面,覺得擁有了全世界。
可惜,物是人非。
我們到底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終於到了山頂,夕陽正濃,將整片天空都染成了瑰麗的橘紅色。
我靠在觀景台的欄杆上,靜靜地看著那輪紅日一點點沉入地平線。
就在光芒即將消失殆盡的那一刻,一個熟悉到刻骨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帶著壓抑的、破碎的顫抖。
「靜靜。」
我沒有回頭。
我知道是他。
周斯年走到我身邊,與我並排而立。他身上再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憔悴和悲傷。
他看著遠方即將熄滅的夕陽,喃喃自語:「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看日落。你說,看著它落下,就好像所有煩惱都跟著一起消失了。」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濃重的鼻音:「是不是……也包括我?」
我依舊沉默。
他就這樣在我身邊站了很久,直到最後一絲光線也被黑暗吞噬。
他忽然轉過身,面對著我,然後,緩緩地,在我面前跪了下來。
在冰冷的山頂,在滿天星辰之下。
「喻靜,」他抬起頭,滿臉淚痕,眼裡的哀求幾乎要溢出來,「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我愛了整整八年的男人。
然後,我抬起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他,緩緩地,比出了一個口型。
那是一個無聲的字。
也是我對他,最後的回答。
9
我說的是「滾」。
我沒有力氣發出聲音,但周斯年看懂了。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那雙曾經盛滿星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燼。他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跪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成了一座風化的石像。
陳旭走過來,擋在我身前,語氣冰冷:「周斯年,你聽到了嗎?小靜讓你滾。」
夜風吹過山頂,帶著刺骨的寒意。
我拉了拉陳旭的衣袖,示意他推我離開。
輪椅滾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山頂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碾在周斯年的心上。
直到我們快要走到下山的台階處,身後才傳來他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悲鳴般的嘶吼。
「為什麼……喻靜!為什麼連一個機會都不給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讓你這麼恨我!」
我停下輪椅,沒有回頭,拿出手機,借著微弱的螢幕光,打下了一行字,讓陳旭念給他聽。
陳旭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讀道:「周斯年,你沒有做錯什麼。你只是,在我愛你的時候,不愛我。」
這句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他。
我聽到了他崩潰的哭聲,那是一種摻雜著悔恨、絕望和無盡痛苦的哀嚎。
我們沒有再停留,下了山,回了家。
從那以後,周斯年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
只是偶爾,我會聽父母和陳旭說起他的事。
聽說,他賣掉了公司,遣散了所有員工,包括那個叫林薇的女助理。
聽說,他每天都守在我們家的小巷外,從清晨到深夜,不靠近,也不離開,像一個孤魂野鬼。
聽說,他找遍了所有名醫,散盡家財,只為求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奇蹟。
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我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癌細胞擴散到了全身,每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我立好了遺囑,將我名下所有財產都留給了父母。至於周斯年轉給我的那些,陳旭已經請律師全部退回去了。
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後,我躺在院子的搖椅里,母親在旁邊給我念我最喜歡的詩集。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聽著聽著,意識漸漸模糊。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大學的午後。
陽光透過圖書館的窗戶,灑在白衣少年的身上。他回過頭,對我露出一個乾淨溫暖的微笑,輕聲對我說:「同學,這裡有人嗎?」
我笑著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