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不復見完整後續

2025-11-22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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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了江呈五年,做了他三年妻子。

他們都說,我是他嬌養的金絲雀,是最像「她」的贗品。

我曾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就能捂熱他那顆石頭做的心。

直到沈若芊回國,他讓我讓出江太太的位置,讓我懂事一點。

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失去我們的孩子時,他正陪著白月光,徹夜不歸。

那一刻,我心死如灰,轉身消失。

後來,我涅槃重生。

而他,紅著眼跪在我面前,求我再看他一眼。

我只是輕笑,將支票丟在他臉上:

「江總,你的深情,廉價得讓我噁心。」

1

指尖划過冰冷的手機螢幕,停留在與江呈的聊天介面。

最後一條信息,是我中午發出的。

【今晚早點回來,有驚喜。】

沒有回覆。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牆上的歐式掛鐘,時針已懶洋洋搭在「9」字上。

餐桌中央的玫瑰花瓣邊緣微微捲曲,泄露出等待過久的頹喪。

燭台上的火焰不安分地跳動著,在我眼底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算了。

我站起身,準備將桌上冷透的菜再熱一遍。

蟹粉獅子頭是他喜歡的,清蒸東星斑也是。

連湯品都按他挑剔的口味濾盡了浮油。

玄關處突然傳來鑰匙轉動鎖孔的清脆聲響。

心口那根一直緊繃的弦,被這聲音輕輕撥動。

我幾乎是雀躍著小跑過去,臉上不自覺地帶了笑意,連腳步都輕快起來。

「江呈,你回……」

門開了。

我未說完的話,生生卡在喉嚨里。

江呈站在門口,高級定製的黑色西裝襯得他身形挺拔如松。

眉眼間是慣有的掌控一切的淡漠。

但他沒有看我,而是微微側著身,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穿著一身質地精良的白色羊絨連衣裙,身形纖細,弱不禁風地倚靠著他。

她的臉,我在最近的財經娛樂版面上見過無數次。

剛剛載譽歸國的鋼琴家,沈若芊。

她抬起頭,對我露出一個帶著歉意的微笑,聲音柔得像羽毛拂過心尖。

「葉小姐,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打擾你們。」

她的目光,卻若有似無地從我身上那件為了今晚特意換上的真絲睡袍上掃過。

江呈這才將目光投向我,眉頭習慣性地微蹙。

「若芊腳扭傷了,這附近只有我們這一戶。你別愣著,去把醫藥箱拿來。」

他的語氣那麼自然,那麼理所當然。

仿佛我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在這間別墅里隨時待命,處理雜務的管家。

餐廳里溫暖的燭光,桌上精心擺放的菜肴。

此刻都像一個精心布置卻無人欣賞的舞台,瀰漫著無聲的諷刺。

我默然轉身,走向儲物間。

腳步有些發飄,踩在光潔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幾乎聽不見聲音。

等我提著沉甸甸的醫藥箱回來時,沈若芊已經坐在了客廳那張最柔軟的沙發正中央。

江呈正蹲在她面前,動作輕柔地脫下了她的高跟鞋,檢查著她那白皙纖細的腳踝。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他這幅小心翼翼近乎虔誠的模樣。

「呈哥哥,好疼……」沈若芊帶著細微的哭腔,小聲抱怨。

「忍一下,不用藥酒揉開,明天會更腫。」

他的語氣,是我從未體會過的耐心。

我像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沉默地打開醫藥箱,找出活血化瘀的藥油,遞過去。

江呈接過去,熟練地倒了一些在掌心,搓熱。

然後力道恰好地按上她的腳踝。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此刻卻蘊含著一種刻意放緩的溫柔。

我站在沙發旁,手裡的醫藥箱變得無比沉重。

空氣中,濃烈刺鼻的藥油味迅速瀰漫開來。

輕易覆蓋了餐廳里飄來的早已冷掉的飯菜香氣。

也覆蓋了我身上那點為了今晚而噴洒的香水味。

處理完傷口,江呈扶著沈若芊站起身。

他的目光終於再次掃向餐廳,然後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責備。

「怎麼弄這麼多菜?」

我張了張嘴。

那句「因為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也是你的生日」在舌尖滾了滾。

終究被那濃烈的藥油味和眼前這刺眼的一幕堵了回去,咽下滿腹的苦澀。

沈若晴適時地開口,聲音依舊柔柔的,帶著天真的羨慕。

「葉小姐真賢惠,準備了這麼多好吃的。呈哥哥,你真是好福氣呢。」

她的話聽著是誇獎。

可那雙看向我的眼睛裡,卻分明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屬於勝利者的炫耀。

江呈沒接話,只是對我吩咐道。

「收拾一間客房出來。若芊腳不方便,今晚就住這裡。」

我的指尖猛地掐進掌心的軟肉里,一陣鈍痛傳來,才讓我維持著最後的清醒和體面。

「……好。」我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回答道。

我轉身,走向一樓的客房。

身後,傳來沈若芊那軟糯的聲音。

「呈哥哥,還是你對我最好。記得嗎,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從舞台上摔下來,也是你這樣抱著我,一路跑去醫院的……」

我的腳步,不受控制地一頓。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隨即是密密麻麻的、讓人窒息的痛。

原來,我不是第一個,被他這樣小心翼翼對待的人。

也或許,我之所以能留在他身邊,從來都是因為……我的身上,有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這個認知,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我過去五年自欺欺人的幻夢。

我走進客房,打開燈,開始機械地更換床單被套。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某種甜膩的陌生香水味。

我打開衣櫃想找一床新被子,卻不小心碰落了一個放在角落的精緻首飾盒。

盒子摔在地上,蓋子彈開。

裡面不是什麼名貴珠寶,而是一張小心珍藏的舊照片。

照片上的少女,坐在一架三角鋼琴前,側著臉,笑靨如花。

陽光灑在她身上,美好得不染塵埃。

那是十八歲的沈若芊。

而她那精緻的側臉輪廓,與此刻鏡子中映出的我的倒影,像得……令人心驚。

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寂靜無聲。

2

我站在廚房暖黃的燈光下,看著灶台上再次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湯。

濃郁的香氣瀰漫開來,卻絲毫勾不起我的食慾。

餐桌上的菜,我又重新熱了一遍。

蟹粉獅子頭,清蒸東星斑,每一樣都耗費了我不少心思。

現在,它們像一出無人觀賞的戲,徒勞地散發著最後的熱氣。

時鐘指向了十一點。

客廳早已空無一人。

江呈扶著沈若芊進了客房後,便再也沒有出來。

裡面隱約傳來低聲的交談和沈若芊嬌柔的笑聲,不斷刺著我的耳膜。

他大概早就忘了,餐廳里還有一桌為他準備的,已經涼透又熱好的菜。

也忘了我還在這裡等著。

胃裡空得發慌,卻堵得什麼都吃不下。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小碗湯,強迫自己坐下。

湯勺碰到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過分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味道是好的,火候也恰到好處。

是我按照他挑剔的口味,練習了很多次才掌握的清湯。

可此刻喝進嘴裡,卻只剩下苦澀。

原來精心準備的一切,在別人眼裡,不過是多餘的笑話。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我握著勺子的手微微一頓,沒有回頭。

江呈走進了廚房,他甚至沒往餐廳這邊看一眼,徑直打開了冰箱,拿出一瓶冰水。

他仰頭喝了幾口,喉結滾動。

「還不睡?」他放下水瓶,聲音裡帶著一絲處理完麻煩事後的疲憊。

目光終於掃過我,以及我面前那碗只喝了一口的湯。

「菜,還要吃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乾巴巴的。

他皺了皺眉,像是才想起這回事。

「不吃了。沒胃口。」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也早點休息。」

他說完,轉身就朝二樓的主臥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又低頭看了看滿桌的菜。

心中的酸澀幾乎快將我淹沒。

五年的婚姻,三年的朝夕相處,似乎永遠捂不熱他那顆石頭做的心。

不,或許不是捂不熱。

只是他想溫暖的那個人,從來不是我。

我默默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碟。

冰冷的瓷器握在手裡,寒意順著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裡。

收拾完廚房,一切恢復原狀,仿佛那幾個小時的忙碌和等待從未發生。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上二樓。

主臥里亮著燈,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

他已經在洗漱了。

我推開浴室的門,溫熱潮濕的水汽夾雜著一股甜膩的花香撲面而來。

這味道,不是我常用的任何一種沐浴露或洗髮水的味道。

我的視線落在洗手台上。

我的護膚品被擠到了角落。

台面中央,赫然擺著幾個深紫色玻璃瓶的護膚品。

設計繁複,瓶身上印著我不認識的外文 logo,一看就價值不惜。

它們就那樣堂而皇之地占據著原本屬於我的位置。

江呈剛好洗完澡,圍著浴巾走出來,發梢還在滴水。

他看到我盯著那些瓶子,隨手用毛巾擦著頭髮,語氣再自然不過。

「哦,那是若芊的。她下午過來試禮服的時候,不小心落下了。」

若芊。

他叫得那麼順口。

我盯著那瓶精緻的精華液,瓶身上還殘留著一點模糊的指紋印記。

想像著沈若芊白天是如何站在這裡,對著鏡子,慢條斯理地將這些昂貴的東西塗抹在她那張精心保養的臉上。

江呈見我沒說話,繞過我,徑直走出了浴室。

我站在原地,那股甜膩的香氣仿佛無孔不入,鑽進我的鼻腔,纏繞著我的呼吸。

它和樓下那冷掉的飯菜,和客房裡隱約的笑聲,和照片上那張與我相似的側臉,交織在一起。

像一根淬了毒的刺,精準地扎進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我伸手,慢慢將我那套簡單的白色護膚品,挪回洗手台中央。

然後將那幾個深紫色的瓶子,一件一件,拿到了旁邊的置物架上。

做完這一切,我打開水龍頭,用冷水用力潑了潑臉。

抬起頭,鏡子裡映出一張蒼白的臉,眉眼間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意。

水珠順著臉頰滑落,像無聲的眼淚。

今晚,註定無眠。

3

我一夜淺眠,頭痛欲裂,卻還是在生物鐘的驅使下早早起身。

樓下很安靜,客房門緊閉著。

我走進廚房,系上圍裙。

冰箱裡還有昨晚熬的高湯,幸好沒有倒掉。

取出湯,點火,看著清澈的湯底慢慢重新翻滾起來。

又拿出麵粉,加水,揉成一個光滑的麵糰,反覆揉捏,直到它變得勁道。

長壽麵,一根不斷,寓意長壽安康。

這是每年的慣例,即便他可能從不放在心上。

麵糰在手裡反覆揉搓,仿佛能將一夜的輾轉反側都揉進去,碾碎。

麵條剛下鍋,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

不是江呈。

「葉小姐,早啊。」沈若芊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她倚在廚房門框上,穿著我放在客房的備用絲質睡袍,腰帶鬆鬆繫著,露出精緻的鎖骨。

「好香啊,你在做什麼?」

「麵條。」我簡短地回答,專注地盯著鍋里翻滾的麵條。

「是給呈哥哥做的嗎?」

她走進來,站在我身邊。

身上帶著我浴室里那套昂貴護膚品的甜香,此刻聞起來格外刺鼻。

「他以前就總說,最喜歡吃家裡做的手擀麵了。」

她的話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扎了一下。

最喜歡?

他從未對我說過。

江呈這時也下了樓,穿著剪裁合體的家居服,更顯得肩寬腿長。

他看了眼鍋里,「嗯,今天倒是起得早。」

麵條出鍋,盛入溫潤的骨瓷碗里,澆上清澈的高湯,鋪上燙好的青菜和一顆恰到好處的溏心蛋。

我小心翼翼地將面碗端到餐廳桌上。

江呈坐下,拿起了筷子。

沈若芊也自然地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下,雙手托腮,眼巴巴地看著那碗面,語氣嬌憨。

「呈哥哥,這面看起來真好吃。我也有點餓了呢,早上還沒吃東西。」

江呈動作一頓,抬頭看我,語氣理所當然。

「給若芊也盛一碗。」

我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掐住了圍裙的邊緣。

那麵糰,那高湯,我只準備了一人份。

這份獨屬於生日的儀式感,此刻卻要被另一個人分享。

還是一個,我無法形容的女人。

「怎麼?」江呈見我沒動,眉頭微蹙。

我轉身回到廚房,重新起火,燒水。

冰箱裡沒有現成的高湯了,只能用清水。

我快速地重新和了一小團面,匆忙擀開,切條。

整個過程,沉默而機械。

一碗用清水煮就,只簡單放了鹽和醬油調味的麵條,被我放在了沈若芊面前。

「謝謝葉小姐。」她拿起筷子,挑起幾根麵條,吹了吹,優雅地送入口中。

她細細咀嚼著。

然後,眉毛微微蹙起,臉上露出一絲帶著歉意的為難。

她放下筷子,拿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輕聲對江呈說。

「呈哥哥,可能是我口味太淡了……感覺這面,味道好像有點重呢。」

江呈正準備送入口中的筷子,瞬間停住了。

他臉色沉了下來,目光轉向我,帶著明顯的不悅。

「葉瀾,明知道若芊口味清淡,還在湯里放那麼多鹽?連碗面都做不好?」

那碗我用了心,揉進了無聲祝福的長壽麵,此刻就擺在他面前,散發著清淡而鮮美的熱氣。

可他嘗都沒嘗一口,就憑著另一個女人的一句話,判了它的死刑。

我的心像是被那滾燙的麵湯潑了個正著,灼痛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所有的堅持,所有小心翼翼的維護,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可笑。

我看著他沉鬱的側臉,看著沈若芊那帶著一絲無辜和委屈的表情,突然連一絲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沉默地伸出手,端走了江呈面前那碗他未曾動過的長壽麵。

轉身,徑直倒進了廚房的垃圾桶里。

滾燙的麵條貼著冰冷的塑料內壁,發出細微的呲啦聲。

那就,都別吃了。

4

垃圾桶內壁還殘留著麵條的熱氣,混著潮濕的穢物,蒸騰起一股難聞的氣味。

我站在流理台前,擰開水龍頭。

用冰冷的水反覆沖洗著雙手,仿佛要洗掉什麼看不見的髒污。

客廳里傳來沈若芊輕柔的說話聲和江呈低沉的回應。

他們似乎完全沒被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影響。

指尖在冷水沖刷下漸漸變得麻木。

我關掉水,扯過一張廚房紙,慢慢地擦乾每一根手指。

然後解開圍裙,將它疊好,放在料理台一角。

我轉身上樓,沒有再看餐廳一眼。

回到臥室,浴室里依舊瀰漫著那股甜膩的香氣。

我打開所有的窗戶。

深秋的冷風灌進來,吹得窗簾獵獵作響,卻吹不散那仿佛已經浸入瓷磚縫隙的味道。

我需要離開這裡,立刻,馬上。

我拿起手機和車鑰匙,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徑直下了樓,穿過客廳。

江呈抬眸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

但沈若芊正拉著他看手機上的什麼內容,嬌笑著,他最終什麼也沒問。

引擎發動的聲音隔絕了車外的一切。

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直到熟悉的咖啡館招牌出現在視野里。

推開門,濃郁的咖啡香和溫暖的空氣包裹住我,才讓我找回一絲真實感。

沈薇已經到了,坐在我們常坐的靠窗位置。

她看見我,招了招手,隨即眉頭皺起。

「你怎麼回事?臉色這麼差?」她等我坐下,立刻問道,目光銳利得像手術刀。

服務生送來我慣點的美式。

我雙手捧著溫熱的杯壁,熱度一點點滲入冰涼的掌心。

我看著杯中深褐色的液體,醞釀著該如何開口。

「江呈他……」我頓了頓,感覺喉嚨有些發緊,「昨天,把沈若芊帶回家了。」

沈薇的眉毛立刻挑了起來。

「沈若芊?那個彈鋼琴的?她回國了?江呈把她帶回家是什麼意思?」

「她說腳扭傷了,附近只有我們一家。

「然後,住下了。」

我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

「住下了?!」沈薇的聲音拔高,引得鄰座的人側目。

她立刻壓低聲音,身體前傾,「葉瀾,你腦子沒壞吧?你就讓她住下了?還伺候他們?」

我想起那瓶藥油,那碗被倒掉的面,「江呈讓我拿醫藥箱,讓我收拾客房。」

「他是使喚你使喚習慣了吧!」沈薇幾乎要拍桌子。

「然後呢?就這些?」

「早上,我給江呈煮長壽麵。沈若芊也要吃。」

我盯著咖啡杯沿氤氳的熱氣,「她說味道重,江呈就責備我,明知道她口味清淡……」

我的話沒說完,但沈薇已經明白了。她的臉色沉了下來,眼神里滿是恨鐵不成鋼。

「葉瀾,你醒醒吧!」她語氣急促。

「什麼腳扭傷,什麼附近只有你們一家?這種鬼話你也信?

「她就是故意的!登堂入室,給你下馬威你看不出來嗎?」

我心裡知道她說得對。

那個首飾盒裡的照片,浴室里的護膚品,每一件都在佐證她的說法。

可五年了,我已經習慣了為江呈找藉口,習慣了自己騙自己。

「也許……她真的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留下那麼貴的護膚品?不小心在你老公生日登門?不小心說你做的面咸?」

沈薇打斷我,語速又快又急。

「我的傻姑娘,這分明是綠茶婊的標準流程!試探,挑釁,裝無辜!江呈呢?他就由著她?還幫她說話?」

我沉默著,默認了她的質問。

沈薇一針見血,語氣帶著痛心。

「他根本就沒把你放在眼裡!

「他要是心裡有你,會讓別的女人這樣打你的臉?

「會在你辛苦做的面一口沒吃的情況下,因為別的女人一句話就指責你?

「葉瀾,你看看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你還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有才華有傲骨的葉瀾嗎?

「你為了他,把自己低到塵埃里,他珍惜你了嗎?」

她的話像一把錘子,重重敲打在我早已布滿裂痕的心上。

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委屈、不甘和懷疑,在這一刻洶湧地翻騰起來。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指甲修剪得很乾凈,卻透著一絲營養不良的蒼白。

這雙手,曾經能修復最精巧的古董珠寶。

如今卻好像只會在廚房裡打轉,為他準備那些他可能從不屑一顧的飯菜。

「我不知道,薇薇。」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

「五年了,我好像……已經不會用別的方式和他相處了。」

「那就學!」沈薇握住我冰涼的手,她的手心很暖。

「離開他!你有手有腳有才華,離了他江呈,你難道還活不下去了嗎?非得在他這棵歪脖子樹上弔死?」

離開他?

這個詞像一道強光,刺得我眼睛發疼。

我從未真正想過這個選項。

我的生活,我的世界,早已和江呈緊密纏繞在一起。

剝離他,仿佛要撕裂我一半的生命。

可是,如果不離開,難道我要永遠活在這種被比較、被忽視、被另一個女人的陰影籠罩的日子裡嗎?

我端起已經微涼的咖啡,喝了一大口。

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一直蔓延到心底。

「讓我……想想。」我最終,只能給出這樣一個蒼白無力的回答。

沈薇看著我,嘆了口氣,沒再逼我。

她知道,我需要時間,來消化這血淋淋的現實,來積攢離開的勇氣。

而我知道,有些東西,從沈若芊踏進家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一樣了。

那根刺,不僅扎進了心裡,還在悄然生根發芽。

5

從咖啡館回來,別墅里空無一人。

那份令人窒息的安靜,反而讓我鬆了口氣。

沈薇的話還在耳邊迴響,像一根不斷收緊的繩索。

我需要做點什麼,來轉移那幾乎要將我淹沒的混亂思緒。

我走上二樓,推開了書房的門。

這裡通常是江呈的領地。

冷硬的裝修風格,巨大的黑檀木書桌,一面牆的書櫃里塞滿了精裝書籍和文件。

和他的人一樣,帶著疏離的壓迫感。

書桌上有些凌亂,攤開著幾份文件,煙灰缸里積了少許煙灰。

我走過去,開始整理。

將文件歸攏,碼放整齊,用濕布擦去桌面的浮塵。

動作如常,心卻靜不下來。

沈若芊嬌柔的聲音,江呈冷漠的眼神,沈薇痛心疾首的質問,交替在我腦海里閃現。

當我清理到書桌一側帶鎖的抽屜時,指尖觸碰到的冰涼金屬讓我微微一怔。

這個抽屜,江呈從不讓我碰,鑰匙一直由他自己保管。

可今天,那黃銅鎖扣似乎沒有完全合攏,留下了一道縫隙。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動作。

心臟毫無預兆地開始加速跳動,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擊著胸腔。

我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指尖顫抖著,伸向那道縫隙。輕輕一撥。

「咔噠」一聲輕響。

鎖扣彈開了。

我顫抖著手,緩緩拉開了抽屜。

抽屜里東西不多。最上面,是一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款式老舊。

我認得,那是江呈母親的首飾盒。

我的目光越過首飾盒,落在下面。

那裡,安靜地躺著一張照片。

一張邊緣已經微微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的少女,穿著潔白的芭蕾舞裙,正坐在一架三角鋼琴前,側著臉,對著鏡頭展露笑顏。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在她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美好得不染塵埃。

是沈若芊。

十八歲的沈若芊。

那張臉,比我之前在首飾盒裡看到的更加清晰,更加鮮活。

那眉眼,那笑起來嘴角彎起的弧度,那側臉的線條……

我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

像。

太像了。

不是一模一樣,而是那種神韻。

鏡子裡的我,沉靜時的眉眼,竟然與照片上的少女,有著驚人的、無法忽視的相似度!

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凍得僵硬。

我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幾乎拿不住那張輕飄飄的照片。

翻過來。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

是江呈的筆跡,鋒利,有力。

那墨水似乎已經有些年頭,顏色微微沉澱。

那行字清晰地寫著——

【致我的月光。】

我的月光。

月光……

原來,沈若芊是他的月光。

那我是什麼?

這五年的婚姻,這三年小心翼翼的陪伴。

那些我自以為是的溫情時刻,那些深夜為他留的燈,清晨為他煮的咖啡。

那些我耗盡心血修復珠寶只為他一句敷衍的「不錯」……

一切的一切,在這一行字面前,都變成了一個巨大而荒謬的笑話。

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可悲的,拙劣的模仿者。

一個影子。

一個替身。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照片從我顫抖的指間滑落,輕飄飄地掉回抽屜里,正面朝上。

少女的笑容依舊明媚,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書桌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原來,心死了,身體是真的會麻木的。

我看著那敞開的抽屜,看著那張照片,看著那行字。

我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6

我輕輕合上抽屜,鎖扣歸位的咔噠聲在寂靜的書房裡格外清晰。

我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

書房裡雪松木的冷香依舊,卻仿佛摻雜進了那張舊照片上歲月塵埃的味道,令人窒息。

直到樓下傳來引擎聲,是江呈回來了。

我慢慢走下樓梯,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客廳里燈光明亮,他脫下西裝外套隨手扔在沙發上,正低頭看著手機。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

不是我做的,是鐘點工阿姨過來準備的。

精緻的四菜一湯,冒著熱氣,卻引不起我絲毫食慾。

我走過去,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很快又落回手機螢幕,手指快速滑動著。

「吃過了?」

「沒有。在等你。」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

他沒再說話,拿起筷子,開始用餐。

我拿起湯勺,舀了一小碗湯,放在他手邊。

仿佛只是五年婚姻里養成的,一個無需思考的習慣。

餐廳里只剩下細微的咀嚼聲和碗筷碰撞聲。

空氣凝滯得讓人心慌。

那張照片,那行字,在我腦海里瘋狂叫囂。

它們需要一個出口,哪怕明知會撞得頭破血流。

我放下筷子,雙手在桌下緊緊交握,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維持表面的平靜。

「今天……整理書房的時候,看到一些你舊時的東西。」

我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江呈夾菜的動作頓了頓,沒抬頭,只淡淡「嗯」了一聲。

「你以前……」我斟酌著用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好像很喜歡聽鋼琴曲?」

我記得,他書房裡收藏了不少黑膠唱片,大多是古典鋼琴。

他終於抬起眼,看向我,眼神裡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

「怎麼突然問這個?」

「只是覺得,沈小姐鋼琴彈得那麼好,你們……是不是以前就認識?」

我迎著他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出來。

江呈的眉頭蹙了起來,那點不耐煩明顯加重了。

「都是過去很久的事了,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

四個字,像四把冰錐,狠狠扎進我心口。

「是嗎……」我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可是,有些過去,好像……並沒有真的過去。」

他放下筷子,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銳利地看著我。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葉瀾,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的語氣冷了下來,「我說了,那是無關緊要的事。你最近是不是太閒了,總是在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

是啊,在他眼裡,我所有的痛苦和不安,都只是胡思亂想。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片刻。

餐廳明亮的燈光下,我蒼白的臉色大概無處遁形。

他似乎在透過我的臉,看著別的什麼。

隨即挪開了視線,眉頭皺得更緊。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臉色這麼差,就早點休息。別整天想些有的沒的。」

他說完,站起身,不再看我,徑直朝樓上走去。

有的沒的……

我獨自坐在空曠的餐廳里,對著滿桌漸漸失去溫度的菜肴。

所以,我的懷疑,我的痛苦,我世界崩塌的巨響,於他而言,都只是「有的沒的」。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我自始至終,沒有動過一下筷子。

胃裡空得發疼,心口卻堵得快要爆炸。

原來,當一個替身連質問的資格都沒有。

7

書房那日之後,我和江呈陷入了冷戰。

不,或許談不上冷戰,只是我單方面地,將自己從那段可笑的關係里剝離出來。

他依舊早出晚歸,似乎並未察覺。

這天下午,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接起來,是江呈的助理,周揚。

「太太,江總讓我通知您,明晚七點,悅璟酒店有一場商業晚宴,需要您陪同出席。司機六點半會到家裡接您。」

公事公辦的語氣,仿佛只是在傳達一項尋常的工作指令。

我握著手機,指尖微微泛白。需要我陪同出席。

若不是那場合需要「江太太」這個擺設在場,他大概根本想不起我。

「知道了。」我淡淡應了一聲,掛了電話。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著,悶得發慌。

第二天下午,我獨自去了那家江呈慣常指定的品牌高定店。

店經理認識我,臉上掛著職業化的熱情笑容,引我進入 VIP 室。

「江太太,這些都是本季新款,您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她示意店員推過來幾排衣架,上面掛滿了華美的禮服。

我一件件看過去,手指拂過那些光滑的絲綢,繁複的蕾絲,卻感覺不到絲毫挑選的喜悅。

正當我猶豫不決時,VIP 室的門帘被再次掀開。

一陣熟悉的甜膩香水味先飄了進來。

我抬起頭,心臟驟然一縮。

沈若芊穿著一身鵝黃色的套裝,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

店經理立刻熱情地迎了上去。

「沈小姐,您來了!您定的禮服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她也看到了我,臉上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

「葉小姐,真巧。」

她走過來,目光在我面前那排禮服上掃過,語氣輕快,「你也來選今晚晚宴的禮服嗎?」

今晚的晚宴……她也知道。

我攥緊了手指,面上維持著平靜。

「嗯。」

「真好。」她笑得眉眼彎彎,自顧自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店員立刻為她送上咖啡。

「呈哥哥也真是的,非要我作為他科技園區啟動儀式的特邀嘉賓兼女伴出席,說我的形象和氣質最契合項目主題。

「害得我急急忙忙從國外定禮服回來。」

科技園區啟動儀式……特邀嘉賓……女伴……

所以,需要我陪同出席的,只是宴會的普通環節。

而在最重要的、展示他商業宏圖的時刻,站在他身邊,與他共享榮耀的,是沈若芊。

我,只是那個在背景板里,維持著他「已婚」身份的,名義上的江太太。

店經理將沈若芊的禮服取了過來。

那是一件正紅色的露肩長裙,設計大膽,剪裁極致。

裙擺上綴滿了細碎的晶石,在燈光下璀璨奪目,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美。

和我面前這些端莊保守的款式,形成了鮮明對比。

沈若芊站起身,接過那件紅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轉向我,語氣帶著一絲炫耀。

「葉小姐,你別誤會哦。呈哥哥也是考慮到場合需要。

「畢竟,在這種重要的時刻,他更需要一個能在事業上與他並肩,帶給他助益的夥伴。」

她頓了頓,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聲音壓低了些,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而你,只需要安安穩穩地,做好你名義上的江太太就好了,不是嗎?」

名義上的江太太。

她終於,把這句話擺上了台面。

我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店裡的空調似乎開得太足,冷風順著脊椎一點點爬上來。

我看著沈若芊拿著那件刺目的紅裙,翩然走進試衣間。

店員們圍著她,殷勤地拉上帘子,隔絕了裡面即將上演的華麗變身。

而我,還站在這堆華麗的衣服中間,像一個誤入他人舞台的小丑。

我隨手從衣架上取下一件香檳色的長裙,款式是最不出錯的保守款。

「就這件吧。」我對店經理說,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試與不試,又有什麼區別呢?

反正,無論我穿什麼,在那個男人眼裡,在那個晚宴上,我都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

一個名義上的,江太太。

8

悅璟酒店的宴會廳燈火輝煌,衣香鬢影。

空氣里瀰漫著香水、雪茄和香檳混合的浮華氣息。

我穿著那件不出錯的香檳色長裙,站在江呈身側,扮演著溫婉得體的江太太。

他正與幾位商界大佬談笑風生。

偶爾有人將話題引到我身上,詢問幾句關於珠寶修復的閒話。

他也只是淡淡頷首,並不多言。

仿佛我只是他一件不起眼的配飾。

我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掠過他的肩頭,落在不遠處被人群簇擁的沈若芊身上。

她穿著那件正紅色的露肩長裙,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明艷奪目,顧盼生輝。

她正與幾位外國賓客交談,流利的英文夾雜著清脆的笑聲,姿態優雅自信。

江呈的目光,也時不時地飄向她那邊,帶著欣賞。

那是他需要的,能與他並肩,帶給他助益的夥伴。

而我,只是背景板。

侍者端著酒水穿行而過。

我伸手取下一杯香檳,冰涼的杯壁稍稍緩解了掌心的黏膩。

我需要一點酒精,來麻痹自己過於清醒的神經。

就在這時,沈若芊端著一杯紅酒,笑吟吟地朝我們這邊走來。

「呈哥哥,李總他們正找你呢,關於園區智能系統的細節。」

她聲音甜美,自然地站到了江呈的另一側,仿佛她才是那個應該站在他身邊的人。

江呈側頭與她低語了幾句,兩人之間流動著一種旁人難以介入的默契。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想拉開一點距離。

就在我腳步移動的瞬間,沈若芊端著酒杯的手腕似乎被什麼絆了一下,整個人輕輕一晃。

「哎呀!」

伴隨著她一聲短促的驚呼,那杯殷紅的液體,從她手中的酒杯里傾瀉而出,

不偏不倚,盡數潑灑在我身前。

黏膩的液體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料,緊緊貼在我的皮膚上。

胸前一大片香檳色的絲綢被染成了難堪的深紅色,還在不斷向下蔓延,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濕透的布料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狼狽的曲線,讓我無所遁形。

我僵在原地,手裡還握著那杯香檳,指尖冰涼。

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沈若芊立刻捂住嘴,眼睛裡瞬間氤氳出楚楚可憐的水光,連聲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葉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剛才好像沒站穩……真的對不起!」

她看起來那麼驚慌,那麼無辜,任誰都會覺得這只是一場意外。

江呈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的目光先是掃過沈若芊那泫然欲泣的臉,然後,落在我胸前那片刺目的狼藉上。

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煩躁與責備。

他上前一步,微微擋在了沈若芊身前,仿佛我是什麼會傷人的猛獸。

「你怎麼回事?站在這裡也不知道小心一點?在這種場合失態!」

失態?

是我失態?

那冰紅的酒液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我心臟一陣劇烈收縮。

周圍那些探究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他不問緣由,不看沈若芊那過於巧合的踉蹌,直接將所有的過錯歸咎於我。

因為他心底認定了,我會給他添麻煩,而沈若芊不會。

我看著他冷硬的側臉,看著躲在他身後的沈若芊嘴角勾了一下。

徹骨的涼意席捲了我。

江呈沒再看我,他轉過身,語氣緩和了些,對沈若芊說:「沒事吧?有沒有嚇到?」

沈若芊輕輕搖頭,眼角還掛著淚珠,柔柔弱弱。

「我沒事,就是嚇了一跳,還把葉小姐的裙子弄髒了……都是我不好。」

「意外而已,別放在心上。」江呈低聲安撫她,與剛才對我的冷斥判若兩人。

他甚至從西裝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了沈若芊。

那方乾淨的手帕,像最後一把利刃,徹底割斷了我心裡那根早已搖搖欲墜的弦。

我低頭,看著自己胸前醜陋的酒紅色污漬。

又抬頭,看了看他那維護著另一個女人的背影。

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深吸一口氣,將手裡那杯一直握著的香檳,輕輕放在路過侍者的托盤上。

然後,我沒有再看任何人,穿過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一步一步,朝著宴會廳出口走去。

背後,是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溫聲細語,是滿堂的熱鬧與浮華。

全都與我無關了。

這條被紅酒玷污的裙子,就像我這段婚姻。

表面光鮮,內里早已骯髒不堪,狼狽到底。

9

我幾乎是逃離了那個地方,沒有讓司機送,自己攔了輛計程車回到了那座空曠冰冷的別墅。

玄關的感應燈亮起,映出我孤零零的身影。

胸前那片酒漬已經乾涸。

凝固在昂貴的絲綢上,變成一塊僵硬醜陋的污跡。

像是在無聲地嘲諷著我的狼狽。

我沒有力氣去處理它,甚至沒有力氣脫下這身令人作嘔的行頭。

只是踢掉了高跟鞋,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步步挪上樓。

身體深處泛起一陣陣寒意,頭也開始隱隱作痛。

或許是夜裡著了涼,又或許,是心口那片荒蕪終於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把自己摔進寬大的雙人床,蜷縮起來。

被子很柔軟,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黑暗中,宴會上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反覆播放。

江呈冰冷的責備,沈若芊得意的眼神,周圍人探究的目光,還有那潑灑而來的紅。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

第二天醒來時,頭痛欲裂,喉嚨乾得發疼,全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重組過,酸痛無力。

我掙扎著摸到床頭柜上的電子體溫計。

三十八度五。

果然發燒了。

窗外天色陰沉,細雨敲打著玻璃,更添了幾分淒冷。

別墅里安靜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

江呈一夜未歸。

我扶著昏沉的頭,想去廚房倒杯水。

腳下虛浮,差點栽倒在地。

勉強撐住流理台,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感如同這陰冷的雨水,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

拿出手機,螢幕上是空空的通知欄。

沒有未接來電,沒有信息。

指尖在冰冷的螢幕上懸停許久,最終還是劃開了通訊錄,撥通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什麼事?」他的聲音從那頭傳來,背景音有些嘈雜,語氣裡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

「我……」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我發燒了,三十八度五。」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是更不耐煩的語氣/

「發燒了就吃藥,家裡藥箱有退燒藥。我這邊在忙一個很重要的音樂發布會,走不開。」

音樂發布會……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我試圖再說點什麼,哪怕只是一句虛偽的關心。

他打斷我,語氣急促。

「好了,自己照顧好自己,別總是這麼嬌氣。等我忙完再說。」

說完,不等我回應,那邊便掛斷了電話。

聽筒里只剩下忙音,單調而冗長,像是在為我這段可笑的婚姻敲響喪鐘。

嬌氣……

在他眼裡,我連生病的資格都沒有。

聽著窗外的雨聲,只覺得那雨水仿佛都落進了心裡,一片冰涼。

我扶著牆壁,慢慢走到客廳,找到醫藥箱。

裡面的藥品很齊全,都是鐘點工定期補充的。

我翻出退燒藥,沒有用水,乾咽了下去。

苦澀的藥片卡在喉嚨里,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眼淚都冒了出來。

重新躺回床上,身體一陣冷一陣熱,意識也開始模糊。

昏昏沉沉中,似乎聽到了開門聲,腳步聲。

我努力想睜開眼,卻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是江呈回來了嗎?

「水……」我艱難地發出一點聲音。

沒有人回應。

那腳步聲似乎只是在客廳停留了片刻,然後是關門聲,一切重歸寂靜。

原來,是幻覺。

也對,他正在忙重要的音樂發布會,怎麼會記得家裡還有一個發燒的妻子。

到了晚上,體溫非但沒有下降,反而燒得更高了。

額頭滾燙,渾身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嘴唇乾裂得起皮。

我知道不能再硬撐下去了。

掙扎著爬起來,套上一件外套,拿上手機和錢包,頭重腳輕地走出了家門。

夜裡的風帶著雨後的涼意,吹在我滾燙的皮膚上,激起一陣戰慄。

小區門口很難打車,我站在路燈下,單薄的身影被拉得很長。

等了將近二十分鐘,才終於攔到一輛計程車。

「去醫院。」我鑽進車裡,有氣無力地說。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踩下了油門。

深夜的急診室燈火通明,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空氣里。

我掛了號,量了體溫,三十九度二。

護士給我安排了輸液。

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看著透明的藥液一滴一滴順著細長的管子流進我的血管,帶來一絲短暫的涼意。

周圍是其他病人的呻吟,家屬的低語,孩子的哭鬧。

只有我一個人,形單影隻。

旁邊懸掛的電視機正在播放夜間新聞。

我原本渙散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螢幕上。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視線。

是江呈。

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身姿挺拔,正站在一個看起來極為高端華麗的音樂廳門口。

而他的臂彎里,挽著的正是巧笑倩兮的沈若芊。

她穿著一襲寶藍色的曳地長裙,妝容精緻。

與他在紅毯上並肩而立,接受著媒體的拍照和採訪。

螢幕下方的字幕清晰可見。

【著名鋼琴家沈若芊歸國後首場音樂發布會圓滿成功,江氏集團掌門人江呈現身力挺,舉止親密引猜測……】

力挺、舉止親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眼裡,扎進我心裡。

鏡頭拉近,給了他們一個特寫。

江呈微微側頭,正對沈若芊說著什麼,唇角似乎還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那是他從未給過我的,帶著欣賞與縱容的表情。

原來,他說的「很重要的音樂發布會」,是這個。

原來,他所謂的「忙」,是忙著在另一個女人風光無限的時刻,為她站台,做她最堅實的依靠。

而我,他法律上的妻子,正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醫院裡,靠著陌生的藥水來對抗高燒。

滾燙的體溫仿佛在瞬間褪去,只剩下徹骨的冰寒。

那冰冷的藥液,似乎不是流進我的血管,而是直接灌入了我的心臟。

將最後一點殘存的熱度,也徹底凍結。

我呆呆地看著電視螢幕,看著那對耀眼的男女,看著他們從容應對媒體,看著他們相攜離去……

直到新聞跳轉到下一條,螢幕上換成了無關緊要的國際時事。

我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背上突出的青色血管,和那根維繫著我此刻清醒的針管。

原來,心死之後,連眼淚都是多餘的。

10

輸完液,天色已經蒙蒙亮。

高燒退去,身體像是被抽空了力氣。

我拒絕了醫生留觀的建議,拿著開好的藥,獨自走出醫院。

清晨的空氣帶著涼意,吸入肺里,卻感覺不到絲毫清新。

只有消毒水殘留的味道和一種鐵鏽般的苦澀。

攔了車,回到那座冰冷的別墅。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夾雜著淡淡煙酒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

玄關處,隨意丟著一雙鋥亮的男士皮鞋。

他回來了。

我赤著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走上樓。

主臥的門虛掩著,裡面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我站在門口,透過門縫,能看到床上隆起的身影。

他像是完成了一項無關緊要的任務,理所當然地回到了這個屬於我們的房間,安然入睡。

胃裡又是一陣翻攪。

不是因為發燒,而是因為一種生理性的噁心。

我沒有進去,輕輕帶上了門,轉身走進了客房。

客房的床單還殘留著沈若芊身上那甜膩的香水味。

我面無表情地扯下所有床單被套,扔進角落的洗衣籃,又從柜子里找出全新的換上。

做完這一切,我才走進客房的浴室。

鏡子裡的女人臉色蒼白,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嘴唇乾裂,頭髮也有些凌亂。

脖子上似乎還隱約能看到一點昨晚紅酒漬留下的淺印。

我打開花灑,溫熱的水流沖刷而下。

我用力搓洗著身體,尤其是胸前那片曾被酒液浸染的皮膚。

直到肌膚泛紅,幾乎要破皮,才停了下來。

換上乾淨的家居服,我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天光大量湧入,刺得眼睛有些發疼。

樓下傳來了動靜。

他醒了。

我聽見他走下樓梯的腳步聲,聽見廚房裡水壺燒開的聲音,聽見他似乎在客廳里走動。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他的腳步聲停在了客房門外。

門被推開了。

江呈站在門口,已經換上了乾淨的白襯衫和西褲,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

除了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整個人看起來依舊英挺不凡。

與我的狼狽形成鮮明對比。

他看著我,目光在我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我身上陌生的家居服,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醒了?怎麼睡客房?」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轉身,開始整理昨晚隨手丟在沙發上的外套和包。

將藥一樣一樣拿出來,放在床頭柜上。

「聽說你昨晚去醫院了?」他又問。

我依舊沉默,拿起手機,查看上面的信息。

只有沈薇發來的幾條問候,問我好些沒有。

我的無視似乎讓他有些不適。

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房間中央。

「發燒而已,不是什麼大事。

「以後這種事,讓周揚安排家庭醫生過來就行,沒必要自己半夜跑去醫院,弄得人盡皆知。」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責備,仿佛我昨晚獨自去醫院輸液,是給他丟了臉。

人盡皆知?

我幾乎要笑出聲。

他陪著沈若芊在發布會上風光無限時,怎麼不怕人盡皆知?

但我沒有笑,也沒有反駁。

我只是抬起頭,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江呈被我這眼神看得怔了一下。

他似乎終於察覺到了某種不同尋常。

他打量著我,試圖從我臉上找出一點鬧脾氣的痕跡,但他失敗了。

「你……」他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些。

「還在為昨晚宴會的事情不高興?若芊也不是故意的,那種場合,意外難免。你……」

「我累了。想再休息一會兒。」我打斷他,逐客令下得明確而冷淡。

江呈的話卡在喉嚨里。

他看著我,眼神里掠過一絲詫異,隨即又被「隨你便」的漠然取代。

他大概以為,這又是我吸引他注意力的新手段。

「隨你。」他丟下兩個字,轉身離開了客房,甚至還順手帶上了門。

腳步聲漸行漸遠,然後是樓下大門開關的聲音。

他走了。

房間裡重新恢復了寂靜。

我走到書桌前,坐下。

陽光透過窗戶,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空白的筆記本,翻開第一頁。

然後,拿起筆,在頁首緩慢而堅定地寫下一行字:

【職業規劃。*】

是的,我需要一份工作。

一份真正屬於我葉瀾自己的工作。

不依附於任何人,不寄託於任何虛無縹緲的感情。

它能讓我養活自己,能讓我找回那個曾經也有才華、有稜角的自己。

我開始在紙上寫下我能做的事情。

珠寶修復,這是我的老本行,雖然荒廢了幾年,但底子還在。

相關的鑑定,設計,甚至……自己開設工作室的可能性。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每一個字的落下,都像是在我那片荒蕪的心田上,重新開墾出一小塊堅實的土地。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離開江呈這座看似堅固的牢籠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但我知道,從我看到醫院電視螢幕上他和沈若芊並肩而立的那一刻起。

從他對我的病痛和狼狽報以冷漠和責備的那一刻起。

從我第一次用沉默而非哭泣來面對他的那一刻起——

那個卑微地愛著他、等待著被他看見的葉瀾,已經死了。

現在活著的,是一個需要先為自己而活的葉瀾。

11

那本空白的筆記本,在幾天內被逐漸填滿。

字跡從一開始的猶疑,到後面的越發堅定。

職業規划下面,列出了詳細的步驟。

需要聯繫的舊日人脈,需要重新學習的專業知識。

甚至粗略計算了啟動資金和可能面臨的風險。

陽光在紙頁上移動,將墨跡曬得發燙。

我將筆記本合上,起身走向別墅里那個常年落鎖的房間。

鑰匙在抽屜深處找到,上面已經蒙了一層薄灰。

鎖芯轉動,發出艱澀的「咔噠」聲。

門開了,一股混合著金屬和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裡曾經是我的工作室。

嫁給江呈後,他一句「江太太不需要如此拋頭露面」,我便親手將這裡封存。

像個聽話的囚徒,把自己也鎖進了名為「婚姻」的華麗牢籠。

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擠進來,在空氣中投射出無數道飛舞的塵柱。

工作檯上覆蓋著白布,掀開後,露出下面擺放整齊的各種工具。

顯微鏡、鑷子、銼刀、焊槍、大大小小的坩堝和錘子……

它們安靜地躺在那裡,像沉睡多年的老友。

我伸出手,指尖拂過微涼的金屬表面,一層細灰沾染了指尖。

曾經,這些工具是我手指的延伸,我能用它們賦予那些蒙塵的古董珠寶新的生命。

現在,它們和我一樣,都被時光擱置了太久。

我打來水,浸濕抹布,開始仔細地擦拭。

每一件工具都被我小心地拿起來,擦去積塵,露出原本的光澤。

動作由最初的生疏,漸漸變得流暢。

當工作檯恢復整潔,工具各歸其位,這個死氣沉沉的房間,似乎也重新被注入了靈魂。

接下來,是重新聯繫過去的圈子。

我打開手機,直接點開了一個沉寂許久的行業交流群,發了條簡單的消息:

【接私人珠寶修復,擅長古典風格,有需要可私信詳談。】

消息發出去,石沉大海。

意料之中。

這個圈子更新換代極快,我消失了三年,早已被遺忘在角落。

幾天過去,就在我幾乎不抱希望時,一個陌生的頭像跳動起來。

對方很謹慎,只發來一張有些模糊的照片。

是一枚維多利亞時期的胸針。

主體是金銀交錯的花絲工藝,中間鑲嵌的主石有些鬆動,邊緣一處細小的金絲斷裂,整體暗淡無光。

【能修嗎?】對方問。

【這是我祖母的遺物,對我很重要。問了幾家,都說工藝太複雜,不敢接。】

我放大圖片,仔細看著每一個細節。

花絲的纏繞方式,焊接點的痕跡,寶石的爪鑲結構……沉

睡的專業知識一點點在腦中甦醒。

【可以。】

【但需要看到實物才能確定具體方案和報價。】

我回復。

我們約定了見面時間。

那天下午,門鈴響起。

來的是一位衣著樸素的年輕女孩。

她小心翼翼地從絲絨盒子裡取出那枚胸針,遞到我面前。

實物比照片更顯精緻,也更能看出歲月的損傷和不當保管的痕跡。

我戴上專業目鏡,拿起放大鏡,湊近燈光仔細觀察。

斷裂處的金屬疲勞,主石托架的輕微變形……

女孩緊張地看著我,大氣不敢出。

我放下放大鏡,摘掉目鏡。

「花絲斷裂可以補接,主石需要重新緊固,整體需要清洗和保養。

「工藝確實複雜,需要時間和耐心。費用不會太低。」

女孩眼睛亮了,連忙點頭。

「費用沒問題!只要能修好,等多久都可以!葉老師,真的拜託您了!」

她叫我葉老師。

一個久違的,帶著尊重和期待的稱呼。

我拿出合同,女孩爽快地簽了字,預付了定金。

工作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和那枚等待重生的胸針。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專業的照明燈,調整好顯微鏡。

世界在鏡片下被無限放大,只剩下那些交織的金銀細絲,和那顆蒙塵的寶石。

我拿起最細的鑷子,屏住呼吸,嘗試觸碰那根斷裂的金絲。

指尖有細微的顫抖,當鑷子尖端穩穩夾住金絲斷口,一種奇妙的篤定感從指尖傳回大腦。

就是這種感覺。掌控的,創造的,專注的。

我開始清理斷口周圍的污垢,動作緩慢而精準。

焊接需要極致的耐心,溫度,火候,焊藥的用量,差之毫厘便前功盡棄。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

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腰背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酸痛。

但我感覺不到疲憊,反而有一種近乎亢奮的清醒。

窗外天色由明轉暗,我渾然未覺。

整個世界縮小到這方寸的工作檯上,縮小到顯微鏡下的方寸之間。

當最後一處斷裂的花絲被完美銜接,用極細的打磨頭小心拋光後,幾乎看不出修補的痕跡。

我輕輕緊固主石的托架,然後開始進行整體的清洗。

特殊的清洗液中,胸針表面的氧化物和污漬慢慢溶解脫落。

我用軟毛刷輕輕刷洗每一個縫隙,再用清水沖凈,用無絨布擦乾。

最後,將它放在燈光下。

原本暗淡的金銀重現光澤。

細膩繁複的花絲在光線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中央的主石被牢牢托起,折射出璀璨的火彩。

我放下工具,摘下目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成就感暫時驅散了盤踞在心頭的陰霾,覆蓋了那些被背叛、被忽視的痛楚。

我小心地將修復好的胸針放回絲絨盒子。

手機震動,是那個女孩發來的信息,詢問進度。

我回覆:【已修復完成,隨時可以來取。】

後面跟著一連串激動萬分的表情和感謝。

我看著螢幕上那些跳躍的字符,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了一下。

原來,被需要,被尊重,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我葉瀾,除了是「江太太」,還可以是能賦予破碎之物新生的葉老師。

窗外已是華燈初上。

我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工作室的燈光將我的影子拉長,投在牆壁上,看起來,不再那麼單薄。

12

修復完胸針後,我將工作室徹底清理出來,工具分門別類,材料擺放有序。

開始接第二個,第三個訂單。

都是些小件,修復過程卻讓我沉迷。

只有在那些放大鏡下的微觀世界裡。

我才能暫時忘記別墅的空曠,忘記江呈的冷漠,忘記沈若芊那如影隨形的甜膩香氣。

這天下午,我正伏案處理一件 Art Deco 風格的鉑金胸針。

它的幾何紋路需要極其精細的焊接。

門鈴突兀地響了起來。

我有些詫異。除了預約的客戶,幾乎沒人知道這裡。

放下工具,我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門外,沈若芊穿著一身象牙白的香奈兒套裝,拎著同色系的手包,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那裡。

陽光灑在她精心打理過的卷髮上,泛著柔和的光澤。

她怎麼會找到這裡?

短暫的僵持後,我拉開了門。

不能讓她覺得我怕了她。

「葉小姐,下午好。」

沈若芊的笑容無懈可擊,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迅速掃過我身後的工作室內部。

「聽說你重新開始做珠寶修復了?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很欣賞有才華的女性。」

她的話語體貼又得體,仿佛我們真是許久未見的舊友。

「有事嗎?」我沒有讓開門口的位置,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剛好在附近拜訪一位朋友,想起呈哥哥提過你在這裡弄了個工作室,就順路過來看看。」

她自然地向前一步,不著痕跡地擠開了我擋在門邊的身體,踏入了我的工作室。

她的目光掠過工作檯上攤開的工具,顯微鏡,還有那件只完成了一半焊接的鉑金胸針。

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快的不屑。

「哇,這些都是你的工具嗎?好專業啊。」

她像個好奇的孩子,指尖虛虛地點過那些冰冷的金屬。

「修復珠寶一定很有趣吧?不像我,整天就知道彈鋼琴,開音樂會,生活單調得很。」

她語氣里的炫耀幾乎不加掩飾。

彈鋼琴,開音樂會,那是江呈欣賞的、能與他並肩的「事業」。

而我這點擺弄舊物的手藝,在她看來,大概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戲。

我沒有接話,只是看著她。

看她像巡視自己領地一樣,在我的工作室里緩緩踱步。

她停在靠牆的一個多層置物架前。

架子上擺放著一些我修復好的成品,等待客戶來取。

還有一些是我自己收藏用於研究的老物件和半成品。

每一件都標註了名稱和狀態。

「這個好漂亮。」

她伸出手,拿起一個愛德華時期的古董粉盒。

盒蓋上鑲嵌著細密的珍珠母貝,是我剛清理保養完的。

「葉小姐的手真巧,這種東西都能修復得這麼完美。」

她的讚美聽起來無比真誠。

可她的手指卻毫無顧忌地在那些脆弱的珍珠母貝上摩挲著,指甲幾乎要刮過表面。

「請放下。那是客戶的東西,很脆弱。」我的聲音冷了下來。

沈若芊像是被我的語氣驚到,手一抖,粉盒差點滑落。

她慌忙用另一隻手去接,手肘卻「不小心」重重撞在了置物架的邊緣。

那架子本就是輕質的金屬結構,並不十分穩固。

被她這麼一撞,猛地搖晃起來。

架子上層擺放的幾個小坩堝、一盒各種型號的銼刀,以及幾件用軟布包裹的半成品,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

金屬工具撞擊大理石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銼刀散落一地,一個坩堝滾到了牆角。

最要命的是,一件我修復到一半,還沒來得及固定的維多利亞晚期黃金浮雕懷表,從軟布中摔出。

表殼邊緣磕在地板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瞬。

沈若芊驚呼一聲,捂住嘴,眼睛裡瞬間蓄滿了淚水,看起來比我還驚慌失措。

「對不起!對不起葉小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剛剛只是沒站穩……」

她連聲道歉,聲音帶著哭腔,楚楚可憐。

我站在原地,看著滿地狼藉和那枚懷表邊緣清晰的磕痕。

一股怒火混合著冰冷的寒意,直衝頭頂。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那枚懷表。

指尖觸摸到表殼邊緣那處刺眼的凹痕時,心臟像是也被磕了一下。

這是我接下來最重要的一個訂單,客戶再三強調是其家族傳承的信物。

這處損傷,意味著之前大量的清理和準備工作幾乎前功盡棄。

需要耗費數倍的時間去進行極其複雜的金繕修補,還不一定能完美復原。

「葉小姐,真的對不起……」

沈若芊還在我身後啜泣,「我不是有意的,我賠給你好不好?多少錢我都賠……」

我緩緩站起身,將懷表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稜角硌著掌心的軟肉。

我轉過身,看向她。

她的眼淚還在眼眶裡打轉,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個製造了這場意外的人是我。

「沈小姐。我的工作室地方小,東西雜,恐怕不適合招待你這樣的貴客。」我開口。

走到門邊,拉開了門。

「請你離開。」

沈若芊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看著我,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直接地逐客。

那泫然欲泣的表情還掛在臉上,顯得有些滑稽。

她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

但我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重複了一遍:「請。」

她最終咬了咬下唇,拎起手包,踩著高跟鞋,姿態依舊優雅地走了出去。

只是在經過我身邊時,她極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沒有了淚水,只剩下帶著警告意味的銳利。

門在她身後關上。

工作室里重新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滿地狼藉提醒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我看著散落一地的工具,看著手心裡那枚帶著傷痕的懷表。

那股強壓下去的怒火和屈辱再次翻湧上來。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蹲下身,開始一件一件地撿起散落的工具,將它們歸位。

沒關係。

工具散了,可以再撿起來。

作品毀了,可以再修復。

只要我這個人還沒散架,就沒什麼能真正擊垮我。

只是,沈若芊今天能找到這裡,意味著江呈知道我在做什麼。

而他,默許了,或者說,根本不在意沈若芊的所作所為。

這個認知,比那枚被磕壞的懷表,更讓我心寒。

13

那枚被磕出凹痕的維多利亞懷表,花費了我整整一周額外的精力。

懷表修補遠比想像中更難。

需要將純金錘打成極薄的薄片,再一點點嵌入凹痕,反覆打磨。

直到與周圍融為一體,幾乎看不出痕跡。

當最終完成時,看著那幾乎天衣無縫的修補處,我鬆了口氣。

沈若芊的到訪像一根毒刺,扎進了我剛有些起色的生活里。

但工作不能停。

我需要錢,需要獨立,更需要這份事業帶來的尊嚴。

就在這時,一個機會悄然降臨。

一個極具分量的全國性古董藝術修復大賽開始徵集作品。

冠軍不僅能獲得豐厚獎金,更能在業內一舉成名。

我幾乎立刻就心動了。

這是我快速站穩腳跟,擺脫目前困境的最佳途徑。

我翻遍了自己的收藏和庫存,最終選定了一件極為特殊的作品。

一件晚清時期的點翠鳳凰步搖。

它是我外婆的遺物,也是我學習珠寶修復的啟蒙。

歲月和保存不當讓它失去了往日光彩。

點翠羽毛脫落大半,鳳身銀絲氧化發黑,鑲嵌的細小珍珠也鬆動缺失。

修復它,難度極大。

但若能成功,無疑是參賽的絕佳選擇。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住在了工作室。

查閱了大量晚清點翠工藝的文獻,反覆試驗粘合劑和清洗劑的配比。

一點一點地清理氧化層。

用比頭髮絲還細的銀絲重新固定鬆動的點翠殘片。

尋找最接近原色的羽毛進行填補。

將一顆顆細微的珍珠重新鑲嵌牢固。

每一個步驟都需全神貫注,如履薄冰。

常常一抬頭,窗外已是深夜。

這件步搖仿佛承載了我所有的希望,我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情感。

就在步搖修復進入最後收尾階段,只差最後一道拋光工序就能煥然新生時,門鈴又響了。

我的心臟下意識地一縮。

透過貓眼,果然又是沈若芊。她今天穿了一身柔和的淺粉色,笑容溫婉無害。

我沒有開門。

「葉小姐,你在嗎?」她在門外柔聲呼喚。

「我上次真的不是故意的,心裡一直過意不去。

「今天特意來找你,想正式道個歉,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

她的聲音透過門板,令人煩躁。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不想理會。

「葉小姐?我知道你在裡面。」

她繼續說著,語氣帶著一絲委屈,「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真的只是想彌補一下……」

她的堅持讓我厭煩。

我只想她快點離開,不要打擾我最後的關鍵工序。

我猛地拉開門。

沈若芊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開門,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漾開更甜美的笑容。

「葉小姐,你終於肯見我了。」

「沈小姐,我說過,這裡不歡迎你。」我的聲音冷硬。

「我只是想道歉……」她說著,目光卻越過我,徑直投向工作室內部。

最後,牢牢鎖定在我工作檯上那件幾乎完成的點翠步搖上。

那步搖在燈光下,已經初步顯露出昔日的華彩,翠羽熠熠,銀絲閃亮,鳳凰形態栩栩如生。

「天啊,這是……」

她眼睛裡迸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帶著驚嘆和灼熱。

「太美了!葉小姐,你真是太厲害了!」

她說著,竟直接從我身邊擠了過去,朝著工作檯走去!

「別碰它!」我厲聲喝道,衝過去想攔住她。

但還是晚了一步。

沈若芊的手已經伸向了那支步搖,指尖眼看就要觸碰到那些脆弱的點翠羽毛。

在我的喝止聲中,她似乎被嚇了一跳,手猛地一縮。

胳膊肘卻恰好重重撞在了工作檯邊緣擺放的一瓶專用清洗劑上。

深褐色的玻璃瓶搖晃了一下,然後直直地倒下。

瓶口沒有擰緊,具有輕微腐蝕性的液體潑灑出來,正好澆在那支點翠步搖上!

「啊!」沈若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連連後退,捂住了嘴,臉色瞬間煞白。

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眼睜睜看著那深色的液體迅速浸透鳳凰的身體。

那些我耗費無數心血一點點填補固定的點翠羽毛,在接觸到液體的瞬間,顏色開始變得暗淡扭曲。

甚至有幾片邊緣開始卷翹、脫落……

我精心修復了將近一個月的心血,我參賽的全部希望,我外婆留下的念想……

就在這幾秒鐘內,在我眼前,被徹底毀了。

一股巨大的眩暈感襲來,我幾乎站立不穩。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無法呼吸。

「對不起!對不起!葉小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若芊帶著哭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充滿了恐慌和自責。

「我只是想看看……我沒站穩……」

我沒空理會她的表演。

我撲到工作檯前,手忙腳亂地拿起軟布,試圖吸干步搖上的液體。

但已經晚了。

點翠工藝極其嬌貴,一旦被腐蝕性液體侵蝕,幾乎無法挽回。

看著那變得斑駁醜陋、羽毛殘破的鳳凰,我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視線瞬間模糊。

這不是意外!這絕不是意外!

我猛地轉過頭,死死盯住沈若芊,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心痛而顫抖:「你是故意的!」

沈若芊的眼淚掉得更凶了,拚命搖頭。

「不是的!葉小姐,你怎麼能這麼想我?我真的只是不小心……我可以賠你!多少錢我都賠!」

賠?她賠得起嗎?

她賠得起我這一個月不眠不休的心血嗎?

賠得起我唯一的希望嗎?

巨大的絕望和憤怒淹沒了我。

我失去了所有的理智,衝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自己都吃驚。

「你滾!你給我滾出去!」

沈若芊被我嚇得尖叫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你們在幹什麼?」

江呈不知何時站在了工作室門口,臉色陰沉地看著我們。

他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工作檯,落在我緊緊抓著沈若芊手腕的手上,眉頭緊緊皺起。

沈若芊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掙脫我,撲到江呈身邊,泣不成聲。

「呈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來看看葉小姐,不小心碰倒了瓶子……葉小姐她……她說我是故意的……」

她哭得梨花帶雨,柔弱無助。

江呈扶住她,目光銳利地看向我,帶著審視和濃濃的不悅。

「葉瀾,鬆開她。像什麼樣子!」

像什麼樣子?

我的心像是被他的眼神凌遲。

「她毀了我的步搖!」

我指著工作檯上那支慘不忍睹的步搖,聲音嘶啞,眼淚終於決堤。

「我準備了整整一個月!是要拿去參賽的!她明明是故意的!」

江呈的視線這才落到那支步搖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開了。

他臉色依舊難看,語氣帶著不耐煩。

「夠了!不過是一件舊東西,毀了就毀了。值得你這樣大動干戈?」

不過是一件舊東西……

原來我視若珍寶、傾注一切的東西,在他眼裡,不過是一件可以隨意丟棄的舊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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