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不復見完整後續

2025-11-22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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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看過門口的監控了。」

江呈冷冷地說道,「角度很清楚,若芊確實是不小心被絆了一下。

「你自己把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在不穩定的地方,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張英俊卻冷漠至極的臉。

看著躲在他身後,嘴角隱約帶著一絲得逞笑意的沈若芊。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瞬間蔓延至全身,將我的血液、我的眼淚,都凍成了冰碴。

他永遠會選擇相信她。

永遠會站在她那邊。

無論我付出多少,無論我受到怎樣的傷害。

我所有的控訴,所有的痛苦,在他眼裡,都只是一場無理取鬧的笑話。

我緩緩地鬆開了緊握的拳頭,身體里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抽空了。

我沒有再哭,也沒有再說話。

只是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支被毀掉的步搖。

14

我蹲下身,指尖觸碰到那支步搖。

黏膩的清洗劑尚未完全乾涸,沾濕了我的指腹。

鳳凰的尾羽耷拉著,幾片點翠徹底脫落,露出底下灰敗的底托。

曾經流轉的光華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死寂。

我沒有去撿那些散落的羽毛,只是靜靜地看著。

眼淚已經流乾了,喉嚨里堵著的那團硬物,也仿佛在極致的冰冷中化為了齏粉。

身後,是江呈低聲安撫沈若芊的嗓音,以及她斷斷續續、委屈至極的抽泣。

這齣戲,我看夠了。

我緩緩站起身,沒有回頭再看他們一眼,徑直走出了工作室,走出了這棟別墅。

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覺得渾身冰涼。

我在外面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

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城市的霓虹閃爍,勾勒出繁華的輪廓,卻照不進我心底的荒蕪。

最終,我還是回到了那座牢籠。

不是留戀,而是有些話,必須在那裡,做個了斷。

別墅里燈火通明。

江呈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裡拿著一份文件,眉頭微蹙,似乎在看什麼重要的東西。

沈若芊已經不在了。

聽到我進門的動靜,他抬了下眼皮。

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未消的余怒和慣常的漠然,隨即又落迴文件上。

「知道回來了?」

他語氣平淡。

仿佛下午那場足以摧毀我心血的鬧劇,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頁。

隨手便可翻過。

我沒有換鞋,就那樣穿著沾了灰塵的鞋子,踩在光潔的地板上。

一步步走到他對面,坐下。

客廳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落在我們之間的玻璃茶几上,映出彼此模糊的倒影。

他等了一會兒,見我不說話,終於再次抬起頭,眼神裡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有事?」

我迎著他的目光,心臟平靜得像是停止了跳動。

我開口,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冷靜,「江呈,我們離婚吧。」

空氣仿佛凝固了。

江呈拿著文件的手頓在半空。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從不耐,逐漸轉為驚愕,隨即是仿佛聽到了什麼天大笑話。

他放下文件,身體向後靠在沙發背上,雙臂展開搭在靠背上,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打量著我。

「你說什麼?」他像是要確認自己是否聽錯了。

「我說,我們離婚。」我重複了一遍,字句清晰,沒有任何猶豫。

他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鐘。

然後,嘴角扯起一抹帶著嘲諷的弧度。

「葉瀾,你又在鬧什麼?」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不以為然,「就為下午那點小事?一件破首飾,值得你用離婚來威脅我?」

威脅?

原來在他眼裡,我鼓足一生勇氣做出的決斷,只是一種爭取注意力的手段。

「我不是在威脅你。我是通知你。」

江呈臉上的那點嘲諷消失了。

他坐直身體,目光銳利如刀,試圖從我臉上找出一點虛張聲勢的痕跡。

但他失敗了。

「通知我?」他嗤笑一聲,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葉瀾,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離開我,你拿什麼生活?」

他站起身,踱步到落地窗前,背對著我,望著窗外的夜景。

語氣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傲慢。

「你的工作室?接點零散的小單子,修補些不上檯面的舊東西?

「它能撐多久?能付得起你現在身上隨便一件衣服的錢?能讓你繼續住在這種地方?」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經上。

不上檯面的舊東西……

原來他一直是這麼看待我的熱愛,我的事業。

「別忘了,你父親那邊,每個月還需要大筆的醫藥費。靠你那個破工作室,能負擔得起?」

他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

「離開江家,你什麼都不是。你會瞬間被打回原形,活得比婚前還不如。」

他以為用金錢和地位,就能輕易碾碎我剛剛萌生的脊樑。

若是以前,我或許會怕,會退縮,會再次屈服於這沉重的現實。

但現在,不會了。

比起貧窮,比起辛苦。

我更無法忍受的,是待在這個沒有尊嚴,時時刻刻提醒我自己只是個可笑替身的婚姻里。

我緩緩站起身,與他對視。

眼神里,不再有半分以前的怯懦和討好。

「那是我的事。」我一字一頓地說。

「就算出去洗盤子,掃大街,也好過在這裡,當你江呈身邊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連舊東西都不如的影子。」

「影子」兩個字,讓江呈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似乎被戳中了某個隱秘的角落,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葉瀾!」他厲聲喝斷我。

「你簡直不可理喻!我看你是最近太閒,腦子出問題了!」

他大步走回沙發,拿起那份文件,用力摔在茶几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我最後再說一次,收起你那些無聊的心思和手段!離婚?你想都別想!」

他盯著我,眼神冰冷,「除非我不要了,否則,你永遠別想離開!」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身,帶著一身凜冽的怒氣,大步離開了客廳。

腳步聲消失在二樓。

我獨自站在空曠華麗的客廳中央,水晶燈的光芒冰冷地灑在我身上。

他沒有憤怒於失去我。

只是憤怒於我竟敢挑戰他的權威,竟敢試圖脫離他的掌控。

我低頭,看著光潔如鏡的地面,映出我自己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

嘴角,緩緩勾起。

江呈,你錯了。

當一個人連失去一切都不再害怕的時候。

你的威脅,你的掌控,就再也束縛不住她了。

這婚,我離定了。

15

那場關於離婚的激烈對峙,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最終以江呈單方面的專制宣告和我的沉默暫告段落。

我將所有精力都投注在工作室上,靠著之前積累的幾個小訂單勉強維持。

修復那支被毀的步搖已無可能,參賽的念頭也成了泡影。

但生活總要繼續,父親的醫藥費,我未來的生計,都像懸在頭頂的利劍,逼著我不能停下。

就在我埋頭於一件客戶送來的民國銀鎏金髮簪時,手機響了起來。

螢幕上跳動著老家鄰居陳姨的名字。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心頭。

「瀾瀾!不好了!」陳姨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急促的喘息。

「你爸……你爸他暈倒了!現在在縣醫院搶救,醫生說是腦溢血,情況很危險,要馬上做開顱手術!

「手術費……手術費要二十萬!你快回來想想辦法啊!」

二十萬。

像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開。

我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冰涼,整個人僵在原地。

手機差點從無力的手中滑落。

我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

我名下幾乎沒有存款,工作室剛起步,收入微薄。

二十萬,對我而言是一個天文數字。

唯一的可能,只有……

我掛了電話,手指顫抖著,幾乎是憑著本能,撥通了江呈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模糊的交談聲,似乎他在開會。

「什麼事?」他的聲音帶著被打擾的不悅,公事公辦,沒有絲毫溫度。

我用力吞咽了一下,喉嚨乾澀發緊,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

「江呈,我爸爸……腦溢血,在醫院搶救,需要二十萬手術費。我……我想跟你借。」

「借」這個字從口中吐出,帶著卑微的乞求,和我僅存的一點尊嚴一起,碎落在地。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那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哪個醫院?」他問,語氣依舊沒什麼起伏。

我報出了老家縣城的醫院名字。

「知道了。」他淡淡應道,「我讓周揚聯繫你。」

他甚至沒有問一句父親的情況如何。

沒有一絲一毫屬於女婿,哪怕只是普通熟人的關切。

電話被掛斷。

我握著手機,心急如焚。

不到十分鐘,周揚的電話打了過來。

「太太,江總已經吩咐了。二十萬手術費,江氏可以先行墊付。

「但按照流程,需要您簽署一份借款協議。

「電子版我已經發到您郵箱,您確認無誤後,電子簽名即可。款項會立刻轉到醫院帳戶。」

借款協議……

我的心猛地一沉。

雖然早有預料,但當這冰冷的現實被如此直白地攤在面前時,還是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我打開郵箱,果然有一封新郵件。

附件里是一份措辭嚴謹的借款協議。

借款金額二十萬整,借款方葉瀾,出借方江氏集團,約定了還款期限和利息。

甚至列明了若逾期未還的抵押條款。

是我那間工作室里所有設備和庫存原料。

我盯著螢幕上的文字,視線有些模糊。

這就是我愛了五年,嫁了三年的男人。

在我父親命懸一線的時候,他想的不是如何救人。

而是如何確保他的資金安全。

如何用一紙協議,將我的困境變成他掌控我的又一道枷鎖。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噁心得我想吐。

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父親的命,等不起我的骨氣和尊嚴。

我顫抖著手指,移動滑鼠,在借款方簽名處,敲下了自己的名字,葉瀾。

「協議已簽署。」我對著電話那頭的周揚說,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

「好的,太太。款項即刻劃撥。」周揚公事公辦地回應。

「另外,江總讓我轉告您,他有重要商務洽談,無法陪同您前往醫院,請您自行處理。」

重要商務洽談……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也好。

他若真的去了,對著病危的父親,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我們之間這醜陋的關係。

掛了電話,我立刻訂了最快一班回老家的高鐵票。

簡單收拾了幾件行李。

我看了一眼這座奢華卻冰冷的別墅,毫不猶豫地拖著行李箱走了出去。

在去高鐵站的計程車上,我收到了銀行的簡訊提示,二十萬已到帳。

幾乎是同時,醫院的費用也被划走了。

我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淚水無聲地滑落。

這一次,不是為江呈的冷漠,而是為我自己。

為我這五年錯付的深情,為我此刻不得不彎下的脊樑。

也為父親躺在病床上,而我卻連一絲真正的依靠都無法給予的無助。

16

高鐵抵達縣城時,已是深夜。

我拖著行李箱,幾乎是跑著衝進了縣醫院。

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刺鼻,走廊燈光蒼白,映著幾張疲憊茫然的臉。

父親還在重症監護室。

隔著玻璃,我看到他身上插滿了管子,臉色灰敗。

只有監護儀上起伏的曲線證明他還活著。

陳姨守在外面,眼睛紅腫,見到我,拉著我的手又開始掉眼淚。

「醫生說手術還算順利,但還沒脫離危險期……」她哽咽著說。

我點點頭,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只是緊緊握著陳姨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裡面那個脆弱的身影。

縣城醫療水平有限。

接下來幾天,我和醫院溝通,安排轉院。

帶著我爸回到了海城的醫院。

隨後就是繳費、取藥、和醫生溝通、安撫情緒不穩的陳姨……

所有事情壓在我一個人身上。

晚上就在監護室外冰涼的塑料椅上蜷縮著眯一會兒,稍有動靜就會立刻驚醒。

疲憊像潮水一樣淹沒著我,身體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眼眶深陷,臉色想必也難看得嚇人。但我不能倒下去。

第四天下午,父親的情況稍微穩定了一些,從 ICU 轉入了普通病房。

我稍微鬆了口氣,去開水間打水。

剛走出病房,拐過走廊的轉角,腳步便猛地頓住了。

前方不遠處的 VIP 體檢中心門口,站著兩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江呈穿著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裝,身姿挺拔。

他正微微側身,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女人。

沈若芊。

她穿著一套質地柔軟的米白色羊絨裙。

外面披著一件同色系的廓形大衣,臉上化著精緻的淡妝,氣色好得驚人。

她正微微蹙著眉,一手扶著額頭,另一隻手輕輕搭在江呈的小臂上。

姿態柔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呈哥哥,只是做個常規體檢而已,你不用特意陪我來的。」

她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嬌柔,在這安靜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正好有空。檢查結果怎麼樣?」

「醫生說一切都好,就是有點低血糖,讓我多注意休息。」

沈若芊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溫婉又略帶依賴的笑容。

他們就這樣站在光潔如鏡的走廊上,低聲交談著。

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在他們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男的英俊矜貴,女的美麗柔弱,宛如一幅精心構圖的名畫。

而我,提著那個印著醫院 logo,邊緣有些磨損的舊暖水瓶。

穿著沾染了不知名污漬的皺巴巴的外套,頭髮隨意扎在腦後。

幾天沒睡好的臉上寫滿了憔悴和疲憊。

像個誤入他人世界的,格格不入的灰影。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十幾步。

江呈的目光,隨意地掃過走廊,從我身上一掠而過。

沒有停留。

沒有認出。

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臂彎里那個需要他呵護的「低血糖」患者身上。

他們就那樣姿態親密地,從我面前緩緩走過。

沈若芊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瞥向我這邊。

像針尖一樣,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又輕輕扎了一下。

然後,他們拐過了另一個轉角,消失在視野里。

走廊里恢復了寂靜。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方才因為父親病情穩定而升起的那一點點微弱的暖意,此刻已被徹底凍結,碾碎成粉末。

他所謂的「重要商務洽談」,就是陪沈若芊來做一場無關痛癢的常規體檢。

而我,在為了父親的救命錢不得不簽下屈辱協議的時候。

在徹夜不眠守在 ICU 門外的時候。

在為了省下幾塊錢奔波於醫院各個窗口的時候。

我的丈夫,正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另一個女人的「低血糖」。

暖水瓶的提手勒得掌心生疼。

我低頭,看著自己磨得起毛的袖口,和指甲縫裡沒能完全洗凈的,不知道是藥漬還是什麼的痕跡。

這就是現實。

血淋淋的,不容置疑的現實。

我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幾乎要被疲憊壓垮的脊背。

轉身,朝著父親病房的方向走去。

17

父親轉入普通病房後,情況時好時壞。

巨額的醫療費像一座山。

那二十萬的借款協議沉甸甸地壓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負債的滯澀。

白天我在醫院奔波。

晚上對著電腦螢幕,試圖接洽更多修復訂單,回應卻寥寥無幾。

焦慮和疲憊像兩隻無形的手,日夜不休地撕扯著我。

那天下午,父親睡著後,我獨自一人溜達到醫院後面那個小小的花園。

陽光很好,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暖意。

我坐在一張掉漆的長椅上,看著角落裡一叢無人打理的月季。

花開得頹敗,花瓣邊緣捲曲發黃。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溫熱的液體爬滿臉頰。

我低著頭,用手背狠狠擦去淚水,卻越擦越多。

「需要紙巾嗎?」

一個溫和的,帶著些許磁性的男聲在旁邊響起。

我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

淚眼模糊中,看到一個穿著淺灰色羊絨外套的男人站在不遠處。

他身形修長,氣質儒雅,手裡拿著一方乾淨的手帕,遞向我這邊。

他的眼神很乾凈,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沒有憐憫,也沒有令人不適的探究。

我下意識地偏過頭,快速用手背抹乾臉上的狼狽。「不用,謝謝。」

他並沒有收回手,也沒有靠近,只是依舊保持著遞出手帕的姿勢,聲音平和。

「這裡的月季,以前開得很好。後來老園丁退休,就荒廢了。」

他的話有些突兀,卻奇異地緩解了我的尷尬。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叢頹敗的花,沒有說話。

「我姓傅,傅辭南。來看望一位住院的朋友。」

他自我介紹道,收回了手帕,自然地在我旁邊的長椅另一端坐下,保持著一段舒適的距離。

我點了點頭,依舊沉默。

對一個陌生人,我提不起任何交談的興致。

「你看起來……很累。是家人住院了嗎?」

他再次開口,語氣依舊溫和,像春日裡解凍的溪水。

也許是太久沒有人用這樣平和的語氣關心過我。

也許是壓抑了太久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

我鬼使神差地,輕輕「嗯」了一聲。

「我父親。」我補充道,聲音沙啞。

「很辛苦。」他簡短地說,奇異地讓人感到一種被理解的力量。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現在做什麼工作?」他忽然問道,像是朋友間的閒談。

我怔了一下,垂下眼睫。

「珠寶修復。」

「珠寶修復?」傅辭南的語氣里多了一絲興趣。

「很特別的職業。擅長哪個方向?」

「古典風格。」我回答。

「真巧。」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淺,卻讓他整張臉都顯得柔和起來。

「我最近正好在負責一個民國時期名人故居的整體修復項目。

「故居主人生前收藏了不少那個時期的珠寶首飾,大多保存不善,需要專業的清理和修復。

「我之前還在頭疼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我抬起頭,有些驚訝地看向他。

他的眼神很誠懇,不像是在開玩笑。

「那些東西年代久遠,工藝特殊,修復起來難度不小,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專業知識。」

他看著我,目光裡帶著一種審視,但更多的是欣賞,「不知道葉小姐是否感興趣?」

葉小姐?

他怎麼會知道我姓葉?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

才想起剛才出來得急,裝著我名片和借款協議複印件的文件夾落在了長椅另一端。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

自然也看到了那個敞開的文件夾,以及露出來寫著我名字的借款協議一角。

他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平靜溫和。

我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一種被看穿窘迫的難堪席捲而來。

我猛地站起身,想去拿迴文件夾。

傅辭南也站了起來。

「葉小姐,請不要誤會。我提起這個項目,是因為你的專業恰好符合需求。與其它無關。」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這個項目經費充足,預付款可以覆蓋大部分前期材料和人工成本。

「如果你願意考慮,我們可以儘快簽訂正式合同。」

預付款……

這三個字像投入死水裡的石子,在我心裡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它可以解我眼前的燃眉之急,可以讓我不再為下一筆醫藥費發愁。

可以讓我,在江呈面前,稍微挺直一點腰杆。

可是,一個陌生人,在醫院花園裡的偶遇,一份突如其來的合作邀請……

這聽起來太像是一個陷阱。

我緊緊攥著衣角,內心在天人交戰。

傅辭南似乎看出了我的掙扎。

他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待著。

「為什麼是我?」我最終還是問出了口,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輕,卻莫名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我看過你落在文件夾里的,那張維多利亞胸針修復前後的對比照片。

「雖然只是照片,但細節處理得很乾凈,手法也很老道。我相信我的眼光。」

他看到了……

他不僅看到了我的窘迫,也看到了我的能力。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磨損的鞋尖,沉默了許久。

「我需要看看具體的項目要求和合同條款。」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乾澀而沙啞。

「當然。」傅辭南頷首,從外套內袋裡取出一張素雅的名片,遞給我。

「上面有我的聯繫方式和工作室地址。你方便的時候,我們可以約個時間詳細談。」

我接過名片,純白色的卡紙,質感很好。

上面只有他的名字「傅辭南」,一個電話號碼。

和一個位於市中心的地址,沒有任何花哨的頭銜。

「好。」我將名片緊緊攥在手心。

「那我就不打擾了。」傅辭南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花園。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才緩緩攤開手掌。

那張名片已經被我的手汗微微浸濕。

我彎腰,撿起那個敞開的文件夾,將那張寫著「借款協議」的紙用力塞到最底層。

然後將傅辭南的名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上面。

陽光依舊明媚,那叢頹敗的月季在風中輕輕搖曳。

我知道,這可能只是一個虛假的希望,也可能是一個新的陷阱。

但我別無選擇。

我只能,抓住它。

18

回到市區後,我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傅辭南的項目中。

那處民國故居的主人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女教育家。

她留下的珠寶首飾大多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中西合璧風格,精巧卻也脆弱。

每一件都需要查閱大量資料,反覆試驗清洗和加固的方法。

我幾乎住在了工作室。

檯燈的光暈籠罩著工作檯,成了我世界裡唯一的光源。

鑷子、放大鏡、各種成分複雜的清洗劑和粘合劑成了我最親密的夥伴。

修復的過程很枯燥,需要極大的耐心。

但當一件件蒙塵的珠寶在我手中逐漸顯露出原本的光澤和形態時。

那種滿足感是任何事情都無法替代的。

傅辭南偶爾會過來看看進度。

他總是安靜地站在一旁,從不指手畫腳。

只會在我遇到某個工藝難題皺眉時,適時地遞上一些他查到的相關文獻資料。

或者提出一兩個中肯的建議。

他的存在像一陣溫和的風,不打擾,卻總能帶來恰到好處的幫助。

「這裡的琺琅彩,顏色過渡很微妙,直接用超聲波清洗可能會損傷。」

他指著一條手鍊上幾乎看不見的裂紋說。

我點點頭,放下手裡的工具。

「我打算用棉簽蘸取特製溶液一點點清理,雖然慢,但最穩妥。」

「需要我幫忙聯繫博物館的朋友,詢問類似材質的保養方法嗎?」

「暫時不用,我先試試看。」我拒絕了他的幫助。

不是客氣,而是想靠自己的能力解決。

我需要證明,葉瀾憑自己也能行。

他不再多說,只是將一杯溫度正好的紅茶輕輕放在我手邊,然後便走到窗邊,看著外面。

留給我一個安靜的背影。

這種被尊重、被信任的感覺,像細小的暖流,一點點浸潤著我冰封的心湖。

終於,在歷時近兩個月後,所有委託修復的珠寶全部完成。

它們被妥善地安置在定製的展示盒裡,等待著在故居修復完成後的開幕展覽上首次亮相。

開幕那天,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去了。

穿了一條簡單的黑色連衣裙,化了淡妝,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得體。

傅辭南在門口等我,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藍色的西裝,比平日更顯正式挺拔。

「你很適合黑色。」他看見我,眼神微微一亮,語氣真誠。

我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低聲道謝。

展廳里人流如織,燈光聚焦在那些歷經歲月滄桑後被重新賦予生命的物件上。

我修復的珠寶單獨占據了一個展區。

柔和的射燈下,那些珍珠溫潤,翡翠欲滴,金銀絲線閃爍著含蓄的光。

不少參觀者駐足停留,發出低聲的讚嘆。

「這些珠寶修復得太完美了!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又完整保留了那個時代的韻味。」

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像是學者的老先生對身邊的傅辭南說。

「傅先生,您是從哪裡請到的高人?」

傅辭南微笑著看向我,側身讓出位置。

「是這位葉瀾,葉老師的功勞。她是獨立的珠寶修復師,專精古典風格。」

老先生驚訝地看向我,目光裡帶著讚賞。

「葉老師年紀輕輕,手藝竟然如此精湛!佩服,佩服!」

周圍又有幾個人圍了過來,紛紛詢問著我的聯繫方式,討論著修復的細節。

我被這些帶著專業認可的善意目光包圍著,有些無措,心底卻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

很久了,很久沒有這樣,因為自己的能力和作品,被如此鄭重地對待。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餘光瞥見入口處一陣輕微的騷動。

江呈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他依舊是人群的焦點。

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神情冷峻,目光習慣性地掃視全場,帶著掌控一切的漠然。

他的目光掠過展廳,然後,定格在了我所在的這個角落,定格在了被眾人圍住的我身上。

我看到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意外,隨即變為不悅。

他似乎完全沒料到會在這裡看到我,更沒料到我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這樣的場合。

他身邊一個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來,笑著大聲說道。

「江總,您也對這些老物件感興趣?聽說這批珠寶的修復師是位新人,但水平相當了得。

「看這手法,絕對是這個!」

他翹起了大拇指。

江呈沒有回應,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落在我身上,又掃過我身旁的傅辭南,最後回到我臉上。

那眼神複雜難辨,還有一絲被冒犯般的慍怒。

他大概覺得,我應該永遠待在那棟別墅的陰影里。

或者守著我那個「不上檯面」的小工作室。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站在光下,接受著本該屬於他那個圈子的讚譽。

傅辭南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他不動聲色地向前半步,以一種保護的姿態,稍稍擋住了江呈投來的視線。

他低頭,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溫和地說:「要不要去那邊休息一下?」

我搖了搖頭,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去看江呈。

我轉向剛才提問的老先生,繼續回答他關於點翠工藝的問題。

聲音依舊有些發緊,但我的脊背挺得很直。

我不再是那個只能躲在江呈光環背後,連一件「舊東西」都不如的影子。

我是葉瀾。

是一個能夠憑藉自己雙手,讓蒙塵珍寶重現光彩的,珠寶修復師。

展會結束後,我和傅辭南以及項目組的幾位同事簡單吃了頓飯。

席間氣氛輕鬆,大家談論著未來的合作可能,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飯後,傅辭南送我。

下車時,他叫住我。

他看著我的眼睛,語氣鄭重,「葉瀾,今天很成功。你做得非常出色。」

夜色溫柔,路燈在他身後暈開一圈光暈。

我看著他清澈的眼眸,裡面只有純粹的欣賞和鼓勵。

心中百感交集,最終只化作一句輕輕的:「謝謝你,傅先生。」

謝謝他給了我這個機會,謝謝他的尊重。

也謝謝他此刻的肯定。

轉身走上台階,我沒有回頭。

但我知道,有一扇新的門,已經在我面前,緩緩打開了。

19

回到別墅時,已經過了十一點。

我刻意放輕了動作,奢望江呈已經睡了。

客廳里只留了一盞落地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沙發上一個人影。

江呈坐在那裡,沒有開電視,也沒有看文件,只是靜靜地坐著,手裡端著一杯酒。

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威士忌氣味。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淬了冰的刀子,壓抑著某種翻滾的暗流。

那眼神我很熟悉。

是他極度不悅,並且不打算掩飾時的表情。

「玩得開心?」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嘲諷。

「項目收尾,和同事一起吃了個飯。」

我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不想激怒他。

我換了鞋,想繞過他直接上樓。

「同事?」他嗤笑一聲,放下酒杯,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向我逼近。

「那個姓傅的,也是你的同事?」

他知道了。

他看到了我和傅辭南站在一起,看到了傅辭南為我擋開他視線的那一步。

「傅先生是項目的負責人,我們只是工作關係。」

我停下腳步,直視著他,不想在他的逼視下退縮。

「工作關係?」江呈走到我面前,靠得極近,濃烈的酒氣幾乎要將我淹沒。

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讓我蹙眉。

「工作需要他那樣護著你?需要你對著他笑得那麼開心?」

他的指腹粗糙冰冷,捏得我下頜骨生疼。

他眼裡的怒火和一種類似於嫉妒的情緒交織著,幾乎要噴薄而出。

「你弄疼我了,放開。」

我試圖掙脫,手腕卻被他另一隻手猛地攥住,反剪到身後。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我根本動彈不得。

「葉瀾,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誰?」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危險的氣息,噴在我的耳畔。

「忘了你是誰的女人?」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屈辱和憤怒讓我渾身發抖,我用盡力氣掙扎,膝蓋頂向他,卻被他輕易地用腿壓制住。

「放開我!江呈!你混蛋!」

我尖叫起來,恐懼和厭惡像潮水般湧上心頭。

我的反抗似乎徹底激怒了他。

他不再說話,只是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力氣,將我打橫抱起。

不顧我的踢打和咒罵,大步走上二樓,踹開了主臥的門。

我被重重摔在柔軟的大床上,彈跳了一下。

他還未等我爬起,沉重的身軀就覆了上來,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滾開!別碰我!」我瘋了似的推拒他,指甲划過他的手臂,留下幾道紅痕。

他悶哼一聲,眼神變得更加暗沉駭人。

他單手輕易地攥住我兩隻手腕,壓在頭頂。

另一隻手開始撕扯我的衣服。

布料破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刺耳。

「江呈!我恨你!我恨你!」

我嘶喊著,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

因為極致的屈辱和無力。

他俯下身,帶著酒氣的吻粗暴地落在我脖頸和鎖骨上,不是親吻,更像是啃咬和標記。

我的所有反抗在他絕對的力量面前都像是蚍蜉撼樹。

當他強行進入的時候,我停止了掙扎。

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睜大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華麗的水晶吊燈。

身體像是被撕裂開,但更疼的是心。

那裡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了,化為了齏粉。

整個過程,我像一具沒有靈魂的玩偶,沒有任何回應。

眼淚不斷從眼角滑落,浸濕了鬢邊的頭髮。

他發泄完後,很快就從我身上離開,走進了浴室。

裡面傳來嘩嘩的水聲。

我維持著那個被撕裂的姿勢,一動不動。

空氣中還殘留著情慾和酒精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身上被他觸碰過的地方,像是爬滿了骯髒的蛆蟲,帶來一陣陣生理性的噁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浴室水聲停了。

他圍著浴巾走出來,沒有看我一眼,徑直走向衣帽間。

我慢慢地,慢慢地蜷縮起身體,用破敗的衣物遮住自己。

渾身都在發抖,止不住地發抖。

我撐著幾乎散架的身體,踉蹌著爬下床,幾乎是爬著進了浴室。

反鎖上門,我打開花灑,將水溫調到最熱,然後站到水流之下。

滾燙的水流沖刷著皮膚,很快將身體燙得發紅。

我用力搓洗著,尤其是那些被他碰過、吻過、咬過的地方。

一遍又一遍。

直到皮膚傳來刺痛,幾乎要破皮。

可無論怎麼洗,那股骯髒感,都像是烙印,深深地刻進了骨頭裡。

我順著冰涼的瓷磚牆壁滑坐到地上,任由熱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

壓抑著的破碎嗚咽終於衝破了喉嚨,混在水聲里,變成了絕望的嚎啕。

原來在他眼裡,我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

我的身體,我的意志,都可以被他隨意掠奪和踐踏。

這不再是冷漠,而是徹頭徹尾的,人格的侮辱。

水流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鏡子裡那個狼狽不堪、雙眼紅腫的女人。

我知道,今晚過後。

我和江呈之間,連最後一點虛假的和平,也徹底不復存在了。

20

那場充滿暴力和屈辱的性事之後,我在客房的浴室里待了幾乎一整夜。

直到熱水器里的熱水耗盡,皮膚被冷水激得發白起皺,才渾渾噩噩地裹著浴巾出來。

身體像是被拆開重組過,每一處關節都透著酸痛。

尤其是手腕,被他用力攥過的地方,留下了清晰的青紫指痕。

我和江呈陷入了徹底的冷戰。

他或許根本不在意,依舊早出晚歸。

偶爾在別墅里撞見,他的眼神也冷漠得像是在看一件礙眼的家具。

我則儘可能避免與他碰面,將所有時間都投入到工作室里。

用繁重的工作來麻痹自己,試圖將那晚的記憶從腦海里徹底清除。

然而,身體卻先於意志發出了不同的信號。

持續的低熱,莫名其妙的疲憊,還有……遲遲未來的生理期。

起初我以為是那晚之後情緒極度抑鬱加上勞累所致,並沒有太在意。

直到某天清晨,我在工作室處理一件需要高度專注的微鑲工作時。

一陣突如其來的噁心感毫無預兆地湧上喉嚨。

我衝進洗手間,對著馬桶乾嘔了半天,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扶著冰冷的洗手台,我看著鏡子裡自己蒼白的臉。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中了我的大腦。

不可能……怎麼會……

我幾乎是手腳發軟地跑去樓下的藥店,買了不同牌子的好幾支驗孕棒。

回到工作室的洗手間,反鎖上門,顫抖著手拆開包裝。

等待結果的那幾分鐘,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

我死死盯著那小小的顯示窗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

當那兩條清晰的紅線毫無懸念地出現在每一支驗孕棒上時。

我腿一軟,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手裡的塑料棒散落一地。

懷孕了。

我竟然……懷孕了。

在這個我最想逃離他,最恨他的時候,懷上了他的孩子。

這個認知像一塊巨大的冰坨,狠狠砸進我心裡,瞬間凍結了所有的血液。

沒有一絲一毫即將為人母的喜悅。

只有無邊的恐慌。

這個孩子,是那晚他強行占有我、侮辱我的證據。

它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

提醒著我在這段婚姻里有多麼卑微和不堪。

我該怎麼辦?

留下它?

讓我每天面對這個提醒著我屈辱的孩子?

讓我和江呈之間,因為這個意外到來的生命,產生更深的、無法斬斷的糾葛?

打掉它?

這畢竟是一條無辜的小生命,是我身體里正在孕育的骨血。

那個「母親」的天性,讓我光是產生這個念頭,就感到一陣尖銳的心痛和負罪感。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磚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淚水無聲地浸濕了褲子的布料。

在工作室里渾渾噩噩地呆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臨。

我最終還是去了醫院,掛了個婦產科號。

醫院的走廊永遠充斥著消毒水的氣味和形色匆忙的人。

我坐在候診區的塑料椅上。

看著身邊那些被丈夫小心翼翼攙扶著,臉上洋溢著幸福和期待的孕婦。

只覺得格格不入,像一個誤入他人美滿世界的幽魂。

叫到我的號,我走進診室。

醫生例行公事地詢問末次月經時間,開具了抽血和 B 超檢查單。

抽血時,針尖刺入皮膚的刺痛讓我微微蹙眉。

然後是被護士引到 B 超室。

冰涼的耦合劑塗抹在小腹上。

醫生拿著探頭在我腹部移動,目光專注地盯著旁邊的顯示屏。

我偏過頭,不敢去看那個螢幕。

「宮內早孕,大概六周左右。」

醫生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像最終的宣判,「能看到孕囊和胎心搏動了。生命體徵很活躍。」

胎心搏動……

我的心臟像是被那隻無形的探頭也同時探及,猛地收縮了一下。

一個獨立的,正在努力生長的心臟……

醫生遞給我幾張紙巾擦拭腹部,又列印出那張黑白色的 B 超報告單,遞到我面前。

我僵硬地接過,目光落在那個模糊的孕囊影像上,旁邊一行小字標註著胎心。

「孩子父親沒一起來嗎?」

醫生一邊在病歷上寫著什麼,一邊隨口問道,「下次產檢可以讓他一起來聽聽胎心。」

孩子父親……

江呈的臉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

我猛地攥緊了手裡的報告單,紙張發出刺耳的褶皺聲。

「他……沒空。」我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回答。

醫生抬頭看了我一眼。

似乎察覺到我情緒的異常,但最終沒說什麼。

只是囑咐了一些早期孕期的注意事項,約定了下次產檢的時間。

我拿著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報告單,走出了診室。醫院走廊的燈光白得晃眼。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中央,低頭看著那張黑白影像。

一種極其複雜的、撕扯般的情感在我胸腔里翻騰。

這個意外到來的生命,將我本就混亂不堪的生活,推向了一個更加絕望和兩難的境地。

我該告訴他嗎?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我狠狠掐滅。

不。

絕對不能。

他不配知道。

而且,我還沒有想好,到底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

我將 B 超單折了又折,塞進包里最深的角落。

21

懷孕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裡掀起驚濤駭浪。

表面上卻不得不維持著令人窒息的平靜。

我照常去工作室,處理訂單,與客戶溝通。

只是動作間多了幾分不自覺的小心。

偶爾會停下手中的活計,手輕輕覆上依舊平坦的小腹。

感受那裡悄然孕育的、與我血脈相連的生命。

心情複雜得像一團亂麻。

那天下午,天色有些陰沉,工作室里只開了工作檯那盞孤零零的燈。

我正在修復一枚客戶急要的胸針,需要全神貫注。

門鈴突然響起,尖銳又急促,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我皺了皺眉,這個時間並沒有預約。

放下工具,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心臟驟然一縮。

沈若芊站在門外。

沒有了一貫柔和的偽裝。

她今天穿著一身利落的黑色套裝,妝容精緻卻帶著一股凌厲的氣勢。

嘴角噙著一絲冰冷而篤定的笑意。

該來的,總會來。

我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門。

沒有請她進來的意思,只是擋在門口,平靜地看著她。

「葉小姐,不請我進去坐坐嗎?」她挑眉,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

「工作室地方小,恐怕招待不周。」我的聲音沒有波瀾。

沈若芊也不在意,她向前一步,幾乎要貼上我。

目光像手術刀一樣在我臉上逡巡,最後定格在我的眼睛上。

「行了,葉瀾,這裡沒有別人,我們就不用再演戲了吧。」

她紅唇勾起,語氣輕慢。

我沉默著,握在門把上的手指微微收緊。

「我知道,呈哥哥因為你長得有幾分像我,才把你留在身邊。」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刺骨的寒意。

「但這五年,你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嗎?

「你不過是個影子,一個暫時填補空缺的替代品。」

她頓了頓,笑容加深,帶著勝利者的傲慢和憐憫。

「現在,正主回來了。你這個替身,也該退場了。」

替身、退場。

這兩個詞像兩把燒紅的鐵鉗,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那些被我刻意壓抑的、關於照片,關於他書房抽屜里秘密的回憶,瞬間翻湧上來,佐證著她的話。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自己是江呈心頭的月光,也知道我不過是個可笑的仿冒品。

我看著她那張美麗卻寫滿算計的臉,胃裡一陣翻攪,熟悉的噁心感再次湧上喉嚨。

我強忍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沒有失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

我放在工作檯上的手機,螢幕忽然亮了起來,發出嗡嗡的震動聲。

我和沈若芊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螢幕上,清晰地顯示著一條剛剛收到的簡訊,來自江呈。

【若芊舊傷復發,我去看看,今晚不回。】

若芊。

他叫她若芊。

如此親昵。

沈若芊自然也看到了那條簡訊。

她臉上勝利者的笑容愈發燦爛,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得意。

她微微揚起下巴,像是在欣賞我臉上必然會出現的破碎表情。

「你看,他永遠會選擇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她輕聲說,語氣帶著無盡的嘲諷,

我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手機螢幕的光暗了下去,那條簡訊卻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我的視網膜上,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將目光從暗下去的手機螢幕上移開,重新落在沈若芊那張寫滿得意的臉上。

然後,我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說完了嗎?」我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一種讓她笑容微僵的冷意。

「說完了,就請離開。」

沈若芊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

她預想中的崩潰和絕望並沒有出現。

她盯著我,眼神里閃過一絲驚疑不定,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傲慢覆蓋。

「哼,希望你識趣點。」

她冷哼一聲,最後瞥了我一眼,轉身,踩著高跟鞋,姿態優雅地離開了。

走廊里迴蕩著她清脆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我緩緩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工作室里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窗外灰濛濛的光線透進來,照著一室清冷。

我慢慢滑坐到地上,手不由自主地再次撫上小腹。

那裡,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悄然生長。

退場?

是啊,是時候了。

22

沈若芊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

那聲音像最後的喪鐘,為我這五年荒唐的婚姻敲響了終結。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在地上坐了許久。

工作室里沒有開主燈,只有工作檯那盞孤燈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照著我。

小腹似乎傳來一絲難以捕捉的悸動。

孩子……

這個意外到來的,帶著屈辱印記的生命。

此刻卻成了我在這片絕望的泥沼中,唯一能觸摸到的,真實的與我血脈相連的存在。

我不能讓它出生在這樣的環境里。

不能讓它有一個視母親為替身,對家庭毫無責任感的父親。

不能讓它重複我的悲劇。

我撐著地面,慢慢站起身。

腿有些麻,但我站得很穩。

走到工作檯前,打開電腦。

螢幕的光亮刺痛了我適應了黑暗的眼睛。

我移動滑鼠,點開瀏覽器,搜索離婚協議模板。

我只想儘快結束,乾乾淨淨。

找到一份格式規範的,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填寫。

甲方:葉瀾。乙方:江呈。

離婚原因:感情破裂。

財產分割:無共同財產要求。

子女撫養:……

我的指尖在鍵盤上停頓了一下,然後用力敲下。

女方撫養,男方支付撫養費至子女成年。

撫養費。

這是我能為孩子爭取的,最基本的東西。

將協議列印出來。

印表機發出規律的嗡鳴,吐出幾張帶著墨香的紙。

我拿起筆,在甲方簽名處,一筆一划,簽下自己的名字。

筆尖划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一種決絕的告別。

我把簽好字的協議裝進一個普通的文件袋,封好。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最近的快遞點,填上了江呈公司的地址,選擇了次日達。

沒有備註,沒有多餘的言語。

寄出快遞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奇異的輕鬆。

仿佛卸下了背負已久的沉重枷鎖。

同時,對未來未知的茫然,像迷霧一樣籠罩過來。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沈薇的電話。

「薇薇,我寄離婚協議了。」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爆發出沈薇又驚又喜的聲音。

「真的?!你終於想通了!太好了!你在哪兒?我馬上過來找你!」

「我在工作室。」

不到半小時,沈薇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

她推開門,看到我,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衝過來緊緊抱住我。

「好!乾得漂亮!」她用力拍著我的背,聲音帶著哽咽。

「早該這樣了!那種渣男,有什麼可留戀的!」

我任由她抱著,鼻尖縈繞著好友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

眼眶有些發熱,但我沒有哭。

「我懷孕了。」我輕聲說。

沈薇的身體猛地一僵。

她鬆開我,雙手抓住我的肩膀,眼睛瞪得大大的,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什麼時候的事?江呈知道嗎?」

「剛查出來。他不知道。」

我搖搖頭,「我也不打算讓他知道。」

沈薇的眉頭緊緊皺起,臉上寫滿了擔憂和心疼。

「那你打算怎麼辦?一個人帶著孩子會很辛苦。」

「我知道。」我迎著她的目光,眼神平靜卻堅定。

「但我不能不要它。薇薇,這是我自己的孩子。

「離開江呈,我可能一無所有,但至少,我還有它。」

沈薇看著我,看了很久。

最終,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再次抱住我,聲音悶悶的。

「傻丫頭……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以後我當你孩子的乾媽!」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別墅,住在了沈薇家。

我們擠在她那張不算寬敞的沙發上,像大學時一樣,聊了很久。

大多數時候是她在說,規划著我離開後的生活,說著要幫我找房子,幫我聯繫工作。

我靜靜地聽著。

心裡那片荒蕪的凍土,似乎因為這份毫無保留的友誼,而裂開了一絲縫隙,透進些許暖意。

第二天,我回到了那座住了五年,卻從未真正屬於過我的別墅。

陽光很好,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將一切都鍍上一層不真實的金色。

這裡的一切都奢華精緻,卻冰冷得沒有一絲煙火氣。

我沒有絲毫留戀,走上二樓,走進衣帽間。

裡面掛滿了江呈讓人送來的當季新款,琳琅滿目,像個小型精品店。

我一件都沒有碰。

只打開角落那個屬於我的舊行李箱。

裡面放著的,還是我當年嫁過來時帶的幾件衣服。

我將它們一件件拿出來,疊好,放進行李箱。

然後又收拾了幾件真正屬於我自己的物品。

最後,我走到書房,拿出了我外婆留下的那支被毀掉的點翠步搖。

用軟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進箱子的最底層。

我的珠寶修復工具,我的一些專業書籍,還有我和沈薇的幾張舊合影……

這些,才是我葉瀾的人生。

行李箱合上,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我拉著行李箱,走出臥室,走下樓梯,穿過空曠的客廳,沒有回頭。

站在玄關,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我五年青春、痛苦和絕望的地方。

然後,我拉開了那扇沉重華麗的門,走了出去。

陽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前路未知,或許布滿荊棘。

但這一次,我是為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而走。

23

拖著行李箱走出別墅時,天色剛蒙蒙亮。

空氣裡帶著清晨特有的涼意,吸入肺里,有種刺痛般的清醒。

我沒有叫車,拉著箱子,沿著空曠潔凈的人行道慢慢走著。

行李箱的滾輪壓在路面上,發出單調的聲響,像是為我這五年荒唐婚姻送行的,最後的鼓點。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具體的離開時間,包括沈薇。只想安靜地、徹底地消失。

走到主幹道邊,我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去機場。」我拉開車門,將行李箱放進後備箱,然後坐進后座。

司機是個沉默的中年人,點了點頭,按下計價器,車子平穩地匯入清晨漸稠的車流。

我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面飛速倒退的街景。

這座城市,我來時滿懷憧憬。

離開時,只剩一身傷痕和一個未卜的前程。

手不自覺地輕輕覆在小腹上,那裡依舊平坦。

卻承載著我所有的,關於未來的,微小而堅定的希望。

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

靠自己的手藝養活自己,養活孩子。

也許會很辛苦,但至少,靈魂是自由的,呼吸是順暢的。

車子駛上高架,速度加快。

窗外的建築物變得越來越稀疏,天空顯得開闊了些。

我閉上眼,試圖小憩片刻。

昨夜在沈薇家,其實一夜未眠。

就在意識即將模糊的時候,身體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前拋去!

刺耳的剎車聲和金屬扭曲碎裂的巨響同時炸開,像驚雷一樣劈入我的耳膜!

天旋地轉。

我的頭狠狠撞在前座的靠背上,眼前瞬間一黑,無數金星亂竄。

緊接著,是側面傳來的,更猛烈的撞擊!

玻璃破碎的聲音如同冰雹般密集響起。

我感到有冰冷的碎片濺到臉上,脖子上,帶來細密的刺痛。

身體被巨大的慣性甩向一側,又被安全帶死死勒住,胸腔傳來一陣窒息般的劇痛。

在意識徹底渙散的前一秒。

一種超越所有疼痛的本能,讓我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護住了自己的小腹。

孩子……

我的孩子……

黑暗如同潮水,洶湧地漫上來,吞噬了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光線,所有的感知。

……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或許是永恆。

我在一片混亂和劇痛中,恢復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意識。

耳邊是模糊而嘈雜的人聲,尖銳的鳴笛聲。

還有某種器械切割金屬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我動不了。

全身像是被碾碎了一樣,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

尤其是腹部,傳來一陣陣撕扯般的墜痛。

有溫熱粘稠的液體,從我的腿間不斷湧出。

不……不要……

我想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徒勞地睜大眼睛,視野里是一片模糊晃動的光影,和一些人影幢幢。

有人在我身邊忙碌,移動我的身體,動作急促。

「傷者女性,意識不清,有妊娠跡象,下身出血,懷疑內臟損傷及流產徵兆……」

一個急促的聲音在彙報著什麼,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流產……

這兩個字像最後的喪鐘,在我混沌的腦海里敲響。

我用盡最後一點殘存的力氣,手指微微動了動,想要再次去觸碰我的小腹。

卻連抬起手腕都做不到。

黑暗再次席捲而來。

……

醫院的急診室,燈火通明,一片兵荒馬亂。

護士從我被撞得變形的隨身包里,翻出了螢幕碎裂但尚能開機的手機。

她嘗試解鎖,找到了緊急聯繫人。

排在第一位的是「江呈」。

電話撥了出去。

悠長的等待音,在嘈雜的急救背景音里,顯得格外單調而冷漠。

一遍,無人接聽。

自動掛斷後,護士皺著眉,又重撥了一次。

依舊是漫長的等待音。

而在城市另一端,燈火輝煌的音樂廳內。

江呈正坐在貴賓席上,身旁是巧笑倩兮的沈若芊。

台上,交響樂演奏到高潮段落,恢弘的樂聲淹沒了所有細微的聲響。

他放在西裝內袋裡的手機,螢幕亮起又暗下,暗下又亮起。

因為場合需要,他的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

螢幕的光亮,在昏暗的觀眾席里,微弱得像海上即將熄滅的漁火。

未能引起他一絲一毫的注意。

樂聲悠揚,他微微側頭,對沈若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沈若芊掩嘴輕笑,眼波流轉。

無人知曉,城市的另一端,鮮血正從他法律上的妻子身下不斷湧出,染紅了急救推床雪白的床單。

一個微小的生命,正在冰冷的器械聲和消毒水的氣味中,掙扎著,流逝著。

電話,最終因無人接聽而自動掛斷。

螢幕,徹底暗了下去。

24

音樂會結束時,已是深夜。

華麗的樂章餘韻似乎還在空氣中流淌,聽眾們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陸續退場。

江呈隨著人流走出音樂廳,夜風帶著涼意拂面,吹散了些許室內的沉悶。

沈若芊挽著他的手臂,興致勃勃地談論著剛才的演奏,臉頰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

「呈哥哥,剛才那段協奏曲真是太棒了,是不是?」

江呈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他習慣性地從西裝內袋裡掏出手機,準備查看是否有重要的商務信息。

螢幕亮起的瞬間,他的動作頓住了。

螢幕上,密密麻麻地顯示著數十個未接來電提醒。

大部分來自同一個陌生的本地固定號碼。

還有幾個,夾雜著周揚和別墅座機的號碼。

一股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蛇,倏地竄上他的脊背。

他劃開螢幕,最先跳出來的是周揚發來的幾條信息,時間在一個多小時前。

【江總,醫院來電,聯繫不上您。】

【似乎是太太出了車禍,情況似乎不太好,人在市一院急診。】

【看到信息請速回電。】

車禍……

葉瀾……

江呈的瞳孔猛地收縮,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泛出用力的白色。

那張總是沒什麼表情的英俊臉龐上,第一次出現了近乎空白的驚愕。

「呈哥哥,怎麼了?」

沈若芊察覺到他驟變的神色,關切地問道,手臂依舊親昵地挽著他。

江呈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

他猛地甩開她的手臂,力道之大讓沈若芊踉蹌了一下,臉上滿是錯愕和受傷。

他沒有解釋,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手指顫抖著,幾乎是戳著螢幕回撥了周揚的電話。

電話幾乎是立刻被接起。

「江總!您終於回電話了!太太她……」

「她怎麼樣?」江呈打斷他,聲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和沙啞。

他快步走向停車場,腳步急促得近乎奔跑。

將沈若芊和她那句被風吹散的「呈哥哥」徹底拋在了身後。

「車禍很嚴重,送來的時候已經昏迷,有流產跡象,直接進了手術室……」

周揚的聲音語速很快,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

「具體的情況還不清楚,醫生還在搶救……」

流產……

江呈的腳步一個趔趄,差點撞上旁邊停著的車。

他扶住車門,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瞬間的清醒。

孩子……

他們竟然有過一個孩子?

什麼時候的事?

她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而他現在才知道它的存在,卻可能已經永遠失去了它。

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恐慌、悔恨和茫然的情感。

像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

引擎發出暴躁的轟鳴,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匯入夜間的車流,速度快得驚人。

一路上,他闖了幾個紅燈,已經記不清了。

腦海里只有周揚那句「車禍很嚴重」、「流產跡象」、「還在搶救」。

葉瀾蒼白的臉,她沉默看著他的眼神,她決絕地提出離婚的樣子……

無數畫面碎片般閃過,最後定格在手機螢幕上那數十個未接來電的提醒上。

如果他接了電話……

如果他不是陪沈若芊去聽那場無關緊要的音樂會……

醫院到了。

他幾乎是衝進急診大廳,刺眼的燈光和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

周揚已經等在那裡,臉色凝重。

「江總,這邊。」

江呈跟著他,穿過嘈雜的走廊,來到手術室外。

紅色的「手術中」燈牌亮著,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站在緊閉的手術室外,身體僵硬。

昂貴的西裝有些凌亂,頭髮也被夜風吹得散亂。

但他渾然不覺。

他只是死死盯著那扇門,仿佛能穿透它,看到裡面的情形。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

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生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疲憊。

江呈立刻上前,喉嚨發緊,聲音乾澀:「醫生,她……怎麼樣?」

醫生摘下口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周揚。

「傷者生命體徵暫時穩定了,多處軟組織挫傷,輕微腦震盪,需要觀察。」

江呈緊繃的神經稍微鬆了一絲。

但醫生接下來的話,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了下來。

「但是,孩子沒保住。車禍撞擊導致子宮破裂大出血,我們做了緊急手術,盡了最大努力,還是……很遺憾。」

孩子,真的沒了。

江呈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周揚下意識地想扶他,被他抬手擋開。

醫生的聲音還在繼續,更加沉重。

「另外,由於子宮損傷嚴重,進行了部分切除。以後……再次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子宮……部分切除……

無法再孕……

這幾個字,像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一字一句,清晰地釘入了江呈的耳中。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被瞬間抽空了所有的情緒,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想起葉瀾可能獨自一人得知懷孕消息時的無助。

想起她可能曾猶豫是否要告訴他。

想起她躺在來醫院的路上。

而他……

他的手機調成了靜音,在音樂廳里,陪著另一個女人。

遲了。

一切都太遲了。

那數十個未接來電,成了對他最無聲,也最殘忍的審判。

他錯過了她最需要他的時候。

也永遠地,失去了那個他尚且未知,便已逝去的孩子。

25

手術後的麻醉效果像退潮般緩緩散去,意識從一片沉重的黑暗深處艱難地上浮。

最先感知到的是無處不在的鈍刀子割肉般的疼痛。

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叫囂著。

然後,是腹部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塊的墜痛和冰涼。

我緩緩睜開眼,視野里是醫院病房單調的白。

鼻腔里充斥著消毒水那揮之不去的氣味。

稍微動了動手指,一陣刺痛從手背傳來。

那裡埋著輸液針,透明的藥液正一滴一滴,冰冷地輸入我的血管。

「你醒了?」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床邊響起。

我偏過頭,看到江呈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他穿著昨天那身西裝。

只是領帶扯鬆了,襯衫領口微敞。

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下巴也冒出了些許胡茬。

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罕見的頹唐和疲憊。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裡面似乎有擔憂,有鬆了口氣的痕跡。

但更多的,是痛楚。

真是諷刺。

他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嗎?

是因為我差點死了,讓他覺得失去了一個還算合格的替身?

還是因為,那個他尚且未知,就已經失去的孩子?

我沒有問他怎麼知道的,也沒有問孩子。

那些都沒有意義了。

我的沉默似乎讓他有些無措。

他往前傾了傾身體,試圖靠近一些,聲音放得更低,帶著近乎笨拙的緩和。

「感覺怎麼樣?還有哪裡不舒服?醫生說你……」

「出去。」

我打斷他,聲音嘶啞乾澀,像砂紙摩擦過木頭,輕得幾乎聽不見。

江呈的話卡在喉嚨里。

他臉上的那點緩和瞬間凍結,眸色沉了下去,像是被我的態度刺傷了。

他大概以為,經歷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我總會脆弱,總會需要他。

哪怕只是一點點虛偽的慰藉。

但他錯了。

心死之後,連恨都顯得多餘。

他盯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我讓護士進來。」

他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病房,背影帶著一絲狼狽。

我重新閉上眼睛,將頭轉向另一邊,面對著冰冷的牆壁。

之後幾天,他每天都會來,有時帶著昂貴的補品,有時只是沉默地坐一會兒。

我從不看他,也不跟他說話,無論是他放軟語氣,還是偶爾流露出煩躁。

我像一個密封的蚌殼,將所有來自他的東西,無論是好意還是惡意,都隔絕在外。

醫生通知我可以出院那天,是個陰天。

江呈的車等在醫院樓下。

我沒有拒絕,沉默地坐了進去。

有些東西,還需要回去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車子停在別墅前。我推開車門下車,沒有等他,徑直走了進去。

我走上二樓,推開主臥的門。

腳步頓住了。

衣帽間裡,原本掛滿他為我購置的、那些我幾乎從未主動穿過的奢侈品牌的區域,空了。

梳妝檯上,那些他讓人送來的、包裝精美的護膚品和化妝品,也不見了。

整個房間,屬於「江太太」葉瀾的痕跡,被抹除得一乾二淨。

像是從未有人在這裡生活過。

只剩下房間中央,放著幾個塞得鼓鼓囊囊的紙質手提袋。

裡面胡亂塞著一些看起來同樣價值不菲的衣物和首飾。

像是被人隨意收拾出來,等待丟棄的垃圾。

是他做的?

還是沈若芊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清理「前任」的遺物?

這樣也好。

我走到梳妝檯前。

檯面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層薄薄的灰塵。

我抬起手,緩緩地,將無名指上那枚精緻的鉑金婚戒褪了下來。

將它輕輕放在積了灰的梳妝檯正中央。

它在那裡,像一個被遺棄的句點。

然後,轉身,沒有絲毫留戀地走出了這個房間,走出了這棟別墅。

沒有回頭。

……

晚上,江呈回到別墅。

屋子裡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他按亮客廳的燈,刺眼的光芒瞬間驅散了黑暗,也照亮了滿室的空曠。

他下意識地看向二樓臥室的方向,門緊閉著。

他皺了皺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湧上心頭。

他邁步上樓,推開主臥的門。

裡面沒有人。

床鋪整齊冰冷,空氣里漂浮著灰塵的味道。

他的目光掃過房間,最後定格在梳妝檯上。

那枚孤零零的,在空蕩檯面上折射著冰冷光芒的婚戒。

像一枚小小的釘子,狠狠扎進他的視線里。

她回來過。

她拿走了她所有的,真正屬於她的東西。

然後,留下了這枚戒指。

徹底地,消失了。

江呈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房間裡安靜得能聽到他自己有些紊亂的呼吸聲。

他第一次,在這座象徵著財富和地位的華麗牢籠里,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慌。

那是一種掌控之物徹底脫離軌道的失控感。

是一種重要的東西悄然流逝卻無法抓住的無力感。

仿佛有什麼東西,隨著那枚被遺棄的戒指,一起從他生命里被連根拔起的空虛。

他慢慢走到梳妝檯前,伸出手,想要拿起那枚戒指。

指尖在觸碰到冰涼的金屬前,卻猛地頓住。

他看著那枚小小的圓環。

第一次發現,它看起來,是如此的,刺眼。

26

三年後。

巴黎清晨的光線,總是帶著一層朦朧的紗。

它透過白色紗簾,落在我攤開在工作檯上的設計草圖和一排排擦拭得鋥亮的工具上。

我在公寓兼工作室的小廚房裡煮咖啡。

壺嘴裡噴出的白色蒸汽帶著濃郁的焦香,漸漸驅散了空氣中松節油和金屬拋光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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