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在窗台那盆長勢喜人的綠蘿上,葉片邊緣閃著金邊。
端起咖啡杯,我走到窗邊。
樓下狹窄的石板街巷開始甦醒,麵包店門口排起小隊,報亭主人正用力拉開捲簾門,發出嘩啦的聲響。
遠處,艾菲爾鐵塔的尖頂在晨曦中只是一個模糊的剪影。
三年了。
這三年,我像一隻受傷的獸。
躲到陌生的巢穴里,獨自舔舐傷口,等待骨骼重新長好。
初來時,語言的隔閡,文化的差異,還有深夜裡驟然襲來的關於車禍和失去的噩夢。
都曾讓我在無數個凌晨驚醒,渾身冷汗。
但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儘管苦澀。
它讓尖銳的痛楚鈍化,讓洶湧的恨意沉澱。
也讓那些被碾碎的自尊和驕傲,一點點被拾起,重新粘合。
我回到工作檯前,手指拂過那本厚厚的作品集。
裡面是我這三年來的心血,從最初模仿古典大師的練習之作,到後來逐漸融入自己理解和現代審美的設計。每一張草圖,每一件成品,都記錄著我如何將那些破碎的過往,轉化為指尖下具象的、堅韌的美。
目光落在小腹上,那裡依舊平坦。
那場車禍不僅帶走了未成形的孩子,也在我身體里留下了永久的印記。
我每天需要服用小劑量的激素藥物,以維持因子宮部分切除後紊亂的內分泌。
起初吞咽時會感到苦澀,如今也已習慣。
這道傷痕化為了我的一部分,提醒著我曾經有多脆弱,也見證著我如今有多堅韌。
桌上的手機螢幕亮了起來,是一個越洋視頻請求。
螢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傅辭南】。
我接通了視頻。螢幕上出現他溫潤的臉龐,背景是他國內工作室那面熟悉的書牆。
「早,葉瀾。」他微笑著,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令人安心的沉穩/
「看你這邊的光線,應該剛起床不久?」
「嗯,在喝咖啡。」我將鏡頭對著窗外的街景晃了晃。
「你那邊應該是下午了吧?」
「對,剛結束一個會議。」他點點頭,目光落在我的作品集上,「新系列準備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在完善最後幾個細節。」
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聊著工作,聊著近況。
這三年來,他是我和過去那個世界唯一的,也是保持得最恰當的聯繫。
他從未越界,只是在我剛到巴黎最艱難時,提供了幾個可靠的畫廊和人脈。
在我每次完成新作品時,給予最中肯專業的意見。
在我偶爾因身體不適或情緒低谷時,發來幾句不著痕跡的問候。
他的存在,像遠處一座穩定的燈塔,不靠近,不打擾,卻始終亮著光。
讓我知道,自己並非全然孤身一人。
傅辭南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有件事,想聽聽你的想法。
「國內的藝術中心,下個季度打算做一個『新生與傳承』主題的現當代珠寶藝術展。
「他們的藝術總監,偶然看到了你去年在倫敦參展的那套《碎鏡》系列,非常感興趣,托我問問你,有沒有意願回國,辦一個個展?」
回國。
辦個展。
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心臟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跳動。
那個我逃離的城市,那些我試圖埋葬的過去。
如今,我要以一個獨立的珠寶藝術家的身份,重新回去。
「我知道這可能……」傅辭南見我沉默,語氣帶上了幾分謹慎。
「我考慮一下。」我打斷他,聲音平靜。
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個決定所帶來的,複雜的情緒。
傅辭南沒有多問,只是溫和地說,「好。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
掛了視頻,工作室里重新安靜下來。
只有咖啡杯上裊裊升起的熱氣,和窗外愈發清晰的市聲。
我走到那面貼滿靈感碎片和設計草圖的牆前,目光掠過那些線條、色彩和材質。
這裡面,有巴黎街頭的浪漫,有塞納河畔的波光。
也有深埋在我骨血里,無法磨滅的東方底蘊和那些痛楚淬鍊出的冷冽。
是時候了。
不是回去面對什麼,而是回去展示什麼。
展示一個剝離了江太太外殼,真正從廢墟里站起來的葉瀾。
我拿起手機,找到傅辭南的對話框,簡短地回復了三個字。
【我回去。】
27
決定回國辦展後,接下來的日子變得異常忙碌。
敲定與藝術中心的合作細節,篩選參展作品,安排國際運輸,辦理各種手續……
時間在密集的視頻會議、郵件往來和打包箱子的過程中飛快流逝。
出發那天,巴黎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計程車駛過濕漉漉的街道。
塞納河籠罩在灰濛濛的水汽里,遠處的艾菲爾鐵塔也只露出一個模糊的尖頂。
我搖下車窗,讓帶著涼意和潮濕泥土氣息的風吹在臉上,算是與這座城市做了最後的告別。
傅辭南說他剛好也要回國處理一些事務,與我同一航班。
在戴高樂機場的國際出發廳見到他時。
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羊絨開衫,身姿挺拔,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像一棵沉靜的樹。
他看到我,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很自然地接過我手中最大的那個行李箱。
「都準備好了?」他問,目光落在我臉上,似乎想從我神情里找出些許臨近故地的忐忑。
我點點頭,拉了拉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風衣腰帶。
「嗯。」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我大部分時間在看展覽場地的最終效果圖。
偶爾和傅辭南低聲討論幾句展品擺放的細節。
他話不多,但每次建議都切中要害。
空乘送來餐食時,他會細心地將我那份餐具的包裝拆開,遞到我手邊。
這些細微的照顧,不著痕跡,卻讓人感到舒適。
飛機平穩降落在國內機場時,正是午後。
透過舷窗,能看到外面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陽光。
和記憶中那個總是灰濛濛的城市似乎有些不同。
踏上廊橋,重新呼吸到國內的空氣。
心裡很平靜,沒有預想中的波瀾。
我和傅辭南並肩走向 VIP 通道。
他氣質儒雅,我穿著簡單的風衣長褲,長發在腦後挽成一個利落的髮髻,臉上化了淡妝。
我們走在一起,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就在我們即將走出通道口時,旁邊另一條商務艙通道也湧出了一批旅客。
人群中,一個穿著深藍色高定西裝,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格外顯眼。
他正微微側頭,聽著身旁助理快速彙報著什麼,臉上是掌控一切的冷峻和漠然。
江呈。
我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
目光平靜地掠過他,就像掠過任何一個陌生人。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幾步。
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下意識地抬起眼,目光掃過我們這邊。
他的視線先是在傅辭南身上短暫停留,然後,那目光落到了我臉上。
極其短暫的一瞬。
他完全沒有認出我。
心頭沒有任何失落,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輕鬆。
看,葉瀾,你曾經視若生命、痛苦掙扎了五年的婚姻。
於他而言,輕飄飄得甚至留不下一點可供辨認的痕跡。
倒是走在我身旁的傅辭南,似乎察覺到了那一瞥。
他腳步未停,只是極其自然地,將手輕輕虛扶在我後腰的位置。
以一個禮貌且帶著保護意味的姿態,不著痕跡地帶著我,更快一步融入了前方大廳的人流。
就在我們身影交錯,即將被人群隔開的剎那。
江呈忽然毫無預兆地,猛地蹙緊了眉頭。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左胸口,那裡傳來一陣極其短暫、卻尖銳得讓他呼吸一窒的悸動。
怎麼回事?
他下意識地再次抬頭。
目光有些凌厲地掃向方才那對男女消失的方向,卻只看到涌動的人潮和晃眼的燈光。
助理擔憂地看著他:「江總,您沒事吧?」
江呈放下手,胸口那莫名的悸動已經消失,快得像是幻覺。
他搖了搖頭,臉色卻比剛才更沉冷了幾分。
「沒事。」他收回目光,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冰冷,「走吧。」
他邁開長腿,朝著與我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機場大廳的廣播里,航班信息在不斷更新,人聲鼎沸。
一次短暫的,無聲的擦肩。
像是命運隨手划下的一道分界線,將兩條曾經錯誤交織的軌跡,徹底歸位。
28
回國後的日子像上了發條。
藝術中心的個展籌備進入倒計時,布展、協調、媒體預熱……
事情千頭萬緒,我卻有種久違的充實感。
傅辭南幫我在他工作室附近安排了一處臨時公寓。
安靜,敞亮,推開窗能看到城市的一片綠意。
他依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是可靠的工作夥伴,也是沉默的支持者。
這天下午,我正在公寓里核對展品清單,傅辭南來了電話,語氣帶著一絲輕鬆的笑意。
「有個好消息,也可能是個小麻煩。」
「嗯?」
「還記得你三年前修復的那套維多利亞時期的首飾嗎?就是那套祖母綠鑲鑽的項鍊和耳墜。」
他頓了頓,「物主決定送拍了,就在今晚的嘉德秋拍。拍賣行把你列為修復師,名字印在了圖冊上。」
我的心微微一動。
那是我技藝趨於成熟後的早期作品,傾注了不少心力。
但也僅此而已。
名字印上圖冊,算是業內一種認可。
「這算什麼麻煩?」
傅辭南的聲音里多了幾分玩味。
「我收到風聲,江呈可能會去。他最近對歐洲古典珠寶似乎有些興趣。」
江呈。
這個名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心湖,漾開一圈極淡的漣漪,隨即消散無蹤。
「他去不去,與我無關。」我的聲音平靜無波。
「我知道。」傅辭南輕笑。
「只是覺得,或許你會想看看自己作品拍賣的現場。我正好有邀請函。」
我沉默片刻。
躲避,意味著在意。
坦然面對,才是真正的放下。
「好。」我聽見自己說,「我去。」
夜晚的拍賣行燈火輝煌,衣香鬢影。
空氣中混合著香水、雪茄和一種屬於金錢與歷史的特殊氣息。
我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絲絨長裙,長發挽起,露出脖頸。
傅辭南走在我身側,一身深色西裝,氣質溫潤。
我們找到位置坐下,不遠不近,視野很好。
我能感覺到一些目光落在我們身上,帶著打量和竊竊私語。
三年時間,足夠讓一些人忘記「江太太」的模樣,但也總有人記得。
拍賣會按部就班地進行。
瓷器、書畫、鐘錶……
競價聲此起彼伏。
我安靜地看著,偶爾和傅辭南低聲交流一句對某件拍品的看法。
當那套祖母綠首飾被戴著白手套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捧上台時,我的目光專注了幾分。
它在射燈下熠熠生輝,綠得深邃沉靜,鑽石折射出璀璨的火彩。
修復的痕跡幾乎無從尋覓,它完美地重現了維多利亞時代的華貴。
拍賣師介紹著它的來歷,最後補充道。
「由知名珠寶修復師葉瀾女士精心修復,最大程度保留了其歷史與藝術價值。」
葉瀾。
這個名字被清晰地念出時。
我感覺到側後方一道銳利得幾乎實質化的目光,猛地釘在了我的背上。
我沒有回頭。
競價開始。
起拍價不低,舉牌者卻不少。價格一路攀升。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
「三百萬。」
是江呈。
全場有瞬間的寂靜。
這個價格,已經遠超那套首飾本身的市場估值。
拍賣師顯然也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這位先生出價三百萬!還有沒有更高的?」
所有目光,包括那些原本落在我身上的,都齊刷刷地轉向了聲音來源。
江呈坐在離我們幾排遠的位置,身姿挺拔,側臉線條冷硬。
他並沒有看那套首飾,而是死死地盯著我。
那眼神里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嚴重冒犯般的怒火。
他認出我了。
此時這個如今坐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名字被印在拍賣圖冊上,作品正在被他競拍的的女人。
就是他三年前那個「不懂事」離家出走的前妻。
傅辭南微微側身,低聲問我:「需要我……」
我輕輕搖了搖頭。
拍賣師還在詢問:「三百萬第一次!三百萬第二次……」
就在拍賣錘即將落下的前一刻,我舉起了手中的號牌。
「三百五十萬。」
滿場譁然。
作者自己競拍自己的作品?
這從未有過先例!
江呈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同冰錐,直直刺向我。
「葉瀾!你什麼意思?」
拍賣場內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著這突兀的一幕。
我緩緩站起身,轉過身,第一次,真正地迎上他那雙充滿了震驚與怒意的眼睛。
三年不見,他幾乎沒什麼變化。
只是眼神里的傲慢和冰冷,似乎更沉了一層。
我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陌生人。
「江總,我的作品,不講價。」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因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一字一句,清晰地補充道。
「而且,也不賣給……不懂其價值的人。」
這話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扇在江呈臉上。
他懂什麼價值?
他當年輕飄飄一句「不過是件舊東西」,就否定了我所有的心血和熱愛。
江呈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那副慣常的冷峻面具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痕。
他死死地盯著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我這個人。
拍賣師尷尬地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傅辭南此時也站起身。
他沒有看江呈,只是溫和地對我伸出手。「我們走吧。」
我將號牌放在座位上,沒有再看江呈一眼,將手輕輕放在傅辭南的臂彎里。
在他的陪同下,無視身後那道幾乎要燒穿我背影的視線,和滿場的竊竊私語和驚愕目光。
從容地,一步一步,走出了拍賣大廳。
門外走廊的光線有些暗。
傅辭南低頭看我,眼神關切。
「沒事吧?」
我鬆開他的手臂,輕輕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
「沒事。」
真的沒事。
原來當你不再愛,也不再恨的時候,面對那個人,心裡真的可以,一片平靜。
只是,有些帳,總要算清楚。
不是用眼淚,而是用實力。
29
走廊里舖著厚厚的地毯,將腳步聲吸得乾乾淨淨。
只有壁燈投下昏黃的光暈。
傅辭南走在我身側,沒有說話,只是保持著半步的距離,像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影子。
剛才在廳內,他遞過來的手臂溫暖而穩定。
此刻那恰到好處的距離又給了我呼吸的空間。
我們剛走到休息區的邊緣。
一個壓抑著巨大怒氣的冰冷聲音自身後猛地炸響,像一塊巨石砸破了走廊的寂靜。
「葉瀾!」
我腳步未停,甚至連速度都沒有絲毫變化。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追上。
江呈高大的身影猛地擋在了我們面前。
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有些重。
那雙總是盛滿冷漠和掌控的眼眸此刻像是燃著兩簇幽暗的火,死死地釘在我臉上。
他身上的西裝依舊挺括。
但領帶被他扯得更松,額角甚至能看到一絲因為極度情緒波動而滲出的細汗。
「你站住!」他的聲音因為壓抑著怒火而顯得有些扭曲。
「這三年你去了哪裡?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你……」
他的質問像連珠炮。
帶著一種被蒙蔽戲弄的狂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欣喜?
我抬起眼,平靜地迎上他翻湧著驚濤駭浪的視線。
走廊的光線不算明亮,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勾勒出緊繃的線條。
「江先生,我們很熟嗎?」
我開口,仿佛真的在思考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江呈所有的質問,所有的怒火,都像是被這句話瞬間凍結在了喉嚨里。
他瞳孔猛地放大,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臉上的肌肉僵硬,那表情近乎滑稽。
「需要向你報備?」我微微偏頭,繼續用那種平淡無波的語氣,補上了最後一句。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錘,敲碎了他臉上那副居高臨下的面具。
我們之間那五年婚姻,那無數個日夜,那些痛苦和掙扎。
在我這兩句輕飄飄的問話里,被徹底否定,化為了烏有。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一般,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陌生感。
那個曾經在他面前小心翼翼,連呼吸都怕出錯的葉瀾。
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個眼神疏離、言語如刀的女人?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站在我身側的傅辭南,極其自然地向前邁了半步。
他沒有看江呈,仿佛眼前這個氣勢洶洶的男人只是一團空氣。
他只是微微側身,將自己臂彎里搭著的那條柔軟的羊絨披肩,動作輕柔地展開。
然後,披在了我的肩上。
他的指尖偶爾掠過我的發梢,帶著溫熱的體溫。
「走廊有風,小心著涼。」
他低聲說,語氣溫和自然,帶著不言而喻的親昵和呵護。
這個動作,這句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江呈搖搖欲墜的理智。
他的目光猛地從我的臉上,剜向傅辭南。
那眼神里的怒火幾乎要凝成實質,帶著被侵犯領地的野獸般的兇狠。
他死死地盯著傅辭南那隻剛剛為我披上披肩的手,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
空氣仿佛凝固了,充滿了火藥味。
傅辭南卻像是毫無所覺。
他為我攏好披肩,然後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上江呈那幾乎要吃人的視線。
姿態從容,卻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守護意味。
江呈的拳頭在身側握緊,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看我,又看看傅辭南,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要咆哮而出。
最終卻只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冰冷徹骨的話。
「好,很好。葉瀾,你真是好樣的。」
那聲音裡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憤怒。
他沒有再阻攔我們,只是像一尊僵硬的雕像般站在原地,眼神陰鷙地看著我們。
傅辭南收回目光,對我微微頷首。
我沒有再看江呈一眼,攏了攏肩上的披肩。
那上面還殘留著傅辭南指尖的溫度。
我和他並肩,從容地從江呈身邊走過。
將他和他那身無法發泄的怒火,徹底留在了那片昏暗的光影里。
走廊很長,我們的腳步聲被地毯吸走,只有彼此平穩的呼吸聲。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和江呈之間,連最後一點名義上的關聯,也徹底斬斷了。
在他眼裡,我或許變得面目可憎。
但於我而言,這才是真正的,解脫。
30
拍賣會那場短暫卻極具衝擊力的交鋒,在我心裡沒激起多少漣漪。
卻顯然在江呈那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那種被冒犯、被脫離掌控的震怒,隔著空氣都能嗅到。
我很快將這點小插曲拋諸腦後,全身心投入到個展最後的衝刺階段。
新工作室兼公寓是傅辭南幫忙找的。
位於一個鬧中取靜的文化園區,loft 結構,樓上休息,樓下工作。
巨大的窗戶正對著一片小小的庭院,陽光充足。
這天清晨,我剛到工作室樓下,就看到物業的負責人一臉為難地等在那裡。
腳邊放著幾個包裝極其精美的禮盒。
他搓著手,有些無措。
「葉小姐,這是江氏集團的江總……派人送來的,指名要交給您。我們不敢擅自處理。」
我瞥了一眼那幾個盒子。
最大那個,絲絨表面,印著某個頂級珠寶品牌的 logo。
另一個長條形的,是瑞士某奢侈腕錶的標誌。
還有一個扁平的信封,裡面透出金屬鑰匙的輪廓,以及印著某個頂級豪宅區景觀的宣傳頁。
真是……毫不意外的手段。
在他江呈的認知里,大概沒有什麼問題是金錢和物質解決不了的。
以前是,現在依然是。
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連一絲嘲諷都懶得奉送。
「麻煩您,把這些東西,放到園區門口的失物招領處。或者,直接扔掉。」
我對物業負責人說,語氣平靜得像是在吩咐處理普通垃圾。
負責人愣住了,張了張嘴,似乎想確認一下這些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東西是否真的能這樣處理。
「需要我簽收或者寫個拒收說明嗎?」我補充道,語氣依舊平淡。
「不,不用了……」
負責人連忙擺手,趕緊招呼保安把東西搬走,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不解。
我轉身刷開門禁,上樓。
身後那些昂貴的「心意」,像一堆真正的垃圾,被迅速清理。
這只是個開始。
接下來的幾天,類似的戲碼不斷上演。
有時是某個奢侈品店經理親自致電,恭敬地詢問「江太太」訂製的款式是否合心意,被我直接掛斷。
有時是花店送來大捧稀有的、價格驚人的藍色玫瑰,堆在工作室門口。
我讓助理直接分送給了園區里打掃的阿姨。
甚至有一次,一輛嶄新的限量版跑車直接堵在了園區入口,鑰匙被塞進我的信箱。
我一次都沒有回應。
不惱怒,不簽收,甚至連多看一秒都覺得浪費時間。
他開始換了一種方式。
起初是司機開著那輛標誌性的黑色賓利,長時間地停在我工作室樓下的街對面。
黑色的車窗緊閉,但我知道他在裡面。
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像陰冷的藤蔓,但並不足以讓我恐懼。
後來,他大概是失去了耐心,或者覺得守株待兔過於低效。
他開始下車,就那樣倚在車邊等。
高大的身形,剪裁完美的昂貴西裝,與這處充滿藝術散漫氣息的園區格格不入。
他吸引了不少路過女孩的目光。
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我工作室的窗戶,或者我必經的樓道口。
那天下午,我和傅辭南約好了去藝術中心最後確認展牆的色調,一起從工作室出來。
剛走到樓下,就看到了那道倚在車邊的熟悉身影。
江呈看到我們並肩出來,站直了身體。
他今天沒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地敞開兩顆扣子。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裡面翻滾著某種執拗的,甚至帶著一絲……狼狽的堅持?
「葉瀾。我們談談。」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我像是沒有聽到,也沒有看他,徑直朝著傅辭南停在一旁的車走去。
傅辭南快走兩步,紳士地為我拉開車門。
「葉瀾!」江呈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壓抑不住的焦躁和一絲被無視的屈辱,「就五分鐘!」
我彎腰,準備坐進車裡。
他的腳步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幾乎要碰到傅辭南的車門。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我,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在碎裂,露出底下我近乎乞求的底色。
「就……一分鐘。」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我動作頓住,終於側過頭,看向他。
真是荒謬。
我看著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鐘。
接著,我收回目光,彎腰,坐進了副駕駛座。
傅辭南輕輕關上車門,繞到駕駛座,發動了引擎。
車子平穩地駛出園區。
我系好安全帶,目光平靜地看向前方。
後視鏡里,江呈依舊僵立在原地。
像一尊被遺棄的雕塑,身影在逐漸縮小的鏡框里,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最終,消失在街角。
傅辭南沒有說話,只是將車載音樂的音量調低了一些。
車內流淌著舒緩的鋼琴曲。
我閉上眼,靠在椅背上。
有些門,一旦關上,就再也打不開了。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永遠錯過了。
他送再多的珠寶,等再久的時間,也彌補不了曾經碎裂的一切。
因為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
31
江呈那些徒勞的禮物和樓下無言的守候,像夏日裡最後幾聲煩躁的蟬鳴,並未能侵擾我世界的分毫。
個展的籌備進入了最緊張的階段。
我與藝術中心的團隊、與傅辭南工作室負責策展部分的同事,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議,處理不完的細節。
這天下午,我們約在藝術中心的會議室,與施工方最後確認幾個特殊展櫃的定製方案。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將長條會議桌照得明晃晃的。
我和傅辭南,還有他的兩位助理到得稍早,正攤開圖紙低聲討論著。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藝術中心的項目總監陪著幾個人走了進來。
「葉老師,傅先生,介紹一下,這位是江氏集團的江總,他們集團是我們這次展覽的重要贊助方之一。
「江總對傳統文化扶持一向不遺餘力,聽說我們這次的展陳設計有些創新的想法,特意過來了解一下,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我的筆尖在圖紙上微微一頓,沒有抬頭。
該來的,總會來。
用事業做幌子,是他能想出的,最體面的接近方式了。
江呈穿著一身深灰色西裝,依舊是那副商業精英的派頭。
只是眉宇間少了些以往的絕對倨傲,多了幾分沉鬱和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
他身後跟著周揚和另一位我不認識的高管。
他的目光掠過傅辭南,最後落在我身上。
「葉……老師,傅先生。」他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什麼情緒。
那個短暫的停頓卻暴露了他內心的不自然。
他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周揚等人安靜地在他身後落座。
藝術總監熱情地介紹著展覽理念和我們在展陳上的一些突破性設計。
尤其是幾個需要特殊定製的融合了傳統榫卯結構與現代金屬工藝的獨立展櫃。
江呈看似專注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上的一支鋼筆,目光卻時不時地掃過我。
當總監提到其中一個最關鍵的多寶格展櫃。
其內部需要極其精細的金屬構件來承托和固定不同形狀的珠寶時,江呈終於找到了介入點。
「這種非標件的定製,對精度和材質要求很高。
「江氏旗下有國內頂尖的精密製造子公司,或許可以在這方面提供支持。
「葉老師如果有什麼具體的技術要求,我們可以詳細談談。」
他試圖將話題引向我和他之間,製造單獨溝通的機會。
我尚未開口,坐在我旁邊的傅辭南卻自然地接過了話頭。
「江總好意心領了。」傅辭南微微一笑。
「這部分精密構件,我們團隊已經與德國一家長期合作的實驗室完成了聯合設計和材料測試,所有參數和工藝標準都已確認,這兩天樣品就會空運過來。
「恐怕不方便臨時更換供應商。」
他說話間,將手邊一份厚厚的英文技術文件推向藝術總監。
裡面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和 3D 結構圖。
「這是詳細的技術規格和測試報告,王總監可以過目。」
江呈的話被堵了回去。
他摩挲鋼筆的指尖微微用力,臉上那層平靜的面具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他大概沒料到,傅辭南這邊已經準備得如此充分。
連他引以為傲的江氏精密製造,都找不到切入的縫隙。
會議繼續進行,討論到燈光布局。
我根據每件珠寶的材質和特性,提出了非常具體的光源角度、色溫和照度要求。
甚至精確到了流明值。
「這個區域的整體環境光需要再降低 15% 左右,否則會削弱主展櫃的聚焦感。」
我指著圖紙上的一個區域對燈光設計師說。
「葉老師對光線的要求很敏銳。」燈光設計師點頭附和,迅速在平板電腦上調整參數。
江呈坐在對面,沉默地看著。
他看著我條理清晰地闡述觀點。
看著傅辭南的團隊與藝術中心的人圍繞我的要求進行討論和調整。
看著我這個他曾經認為只會在家擺弄「舊東西」的前妻,如何在這個專業的領域裡,成為一個毋庸置疑的核心。
他像個局外人。
他引以為傲的財富和資源,在這裡派不上用場。
他試圖建立的溝通橋樑,被對方嚴密的專業壁壘輕易阻斷。
他甚至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身份和理由,來介入這場高效的、目標明確的商業討論。
我第一次在他那雙總是充滿掌控欲的眼睛裡,看到了無力。
那是一種發現自己慣用的手段全部失效。
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影響甚至無法理解眼前這個陌生領域和這個陌生女人的挫敗感。
會議結束時,藝術總監對我和傅辭南團隊的工作效率讚不絕口。
江呈站起身,臉色比進來時更加沉鬱。
他沒有再看我,只是對藝術總監微微頷首。
「看來王總監這邊準備得很充分,江氏期待展覽的成功。」
他帶著他的人,率先離開了會議室,背影依舊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僵硬。
我低頭,繼續收拾桌上的圖紙,仿佛剛才那段插曲從未發生。
傅辭南幫我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輕聲問。
「晚上一起和德國那邊開個視頻會議,確認樣品細節?」
「好。」我接過外套,應道。
我們並肩走出會議室,窗外陽光正好。
有些人,總以為世界該圍著他轉。
卻不知道,當他停下腳步時。
別人的世界,早已運轉到了他無法觸及的軌道。
32
藝術中心那場不歡而散的合作洽談之後,江呈似乎安靜了幾天。
那些昂貴的禮物不再出現在工作室樓下,那輛黑色的賓利也沒有再長時間停在街對面。
我樂得清靜,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展覽最後階段的準備中。
展品陸續運抵,需要一一開箱核對、定位、調試燈光,常常忙到深夜。
這天晚上,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起初是淅淅瀝瀝,後來雨點變得密集,敲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噼啪的聲響。
我和助理小唐,還有傅辭南派來幫忙的兩個策展助理。
一直忙到將近十一點,才將最後一件大型裝置藝術的主體結構固定好。
「今天先到這裡吧,大家辛苦了。」
我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脖頸,對還在整理工具的幾個年輕人說。
小唐打了個哈欠,走到窗邊看了看。
「葉老師,雨下得好大啊。您怎麼回去?
「傅先生剛才來電話說,他那邊會議還沒結束,可能要晚點才能過來接您。」
「沒關係,我打車就好。」
我拿起包和外套,「你們都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有的忙。」
我們一起坐電梯下樓。
一樓大廳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只有保安坐在值班室里。
玻璃自動門外的雨幕又密又急,在地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小唐眼尖,忽然指著門外驚呼一聲。
「葉老師,您看那邊……那個人,是不是在哪兒見過?怎麼淋著雨站在那兒?」
我的目光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
自動門外的廊檐下,雨水被風吹著,斜斜地掃進來,打濕了大片地面。
一個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那片濕漉漉的區域邊緣,幾乎大半個身子都暴露在瓢潑大雨中。
是江呈。
他沒有打傘。
身上那件昂貴的黑色西裝外套已經完全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
頭髮被雨水沖得凌亂,濕漉漉地貼在額前。
水珠不斷從發梢、下巴滾落。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像一座被雨水浸泡的沉默礁石。
目光穿透雨幕,直直地看向大廳裡面的我。
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蒼白,嘴唇也有些發紫,不知道在雨里站了多久。
那雙曾經總是盛滿冷漠和掌控的眼睛,此刻在雨水的沖刷下,
竟透出一種近乎偏執的、孤注一擲的狼狽。
苦肉計。
我心裡冷笑。
他大概是覺得,那些物質打動不了我。
便學著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用這種自我折磨的方式,來換取一絲憐憫。
小唐和其他幾個助理也認出了他,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
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連一絲意外的波動都沒有。
只是看著那個在雨中顯得有幾分可憐的身影,微微蹙了蹙眉。
對這種糾纏不休,試圖用生理上的不適來綁架情感的低級手段感到厭煩。
我收回目光,轉向身旁有些無措的小唐。
「打電話給物業值班室,請他們處理一下門口的……閒雜人等。影響到正常出入就不好了。」
小唐愣了一下,連忙點頭:「哦,好,好的葉老師!」
她趕緊拿出手機,走到一邊去聯繫物業。
江呈顯然聽到了我的話。
他站在雨里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上的血色褪得更盡。
那雙死死盯著我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熄滅了。
只剩下被雨水浸泡的灰敗。
我沒有再看他一眼,轉身對另外兩個助理點了點頭,「走吧,從地下車庫出去。」
我們一行幾人,徑直走向大廳另一側通往地下車庫的入口。
自動門在我們身後緩緩合上。
將門外那場苦情戲,和那個在雨中扮演深情男主角的人隔絕。
我們走到車行道邊,很快攔到了一輛計程車。
我拉開車門,坐進后座。助理們跟我道別,目送車子離開。
計程車駛出車庫,匯入雨夜依舊川流不息的車流。
經過藝術中心正門時。
我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車窗,看到物業的保安撐著傘,正在對那個依舊站在雨中的身影說著什麼,似乎是在勸離。
江呈沒有動,只是僵硬地站在那裡,像一尊被遺棄在雨夜的雕塑。
計程車加速,他的身影在後視鏡里迅速變小,最終消失在迷濛的雨幕和城市的霓虹燈影里。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雨點敲打著車窗,聲音沉悶。
他永遠都不會明白。
有些傷口,不是站在雨里淋濕自己,就能沖刷乾淨的。
有些離開,不是擺出卑微的姿態,就能挽回的。
他站在雨里,感動的,只有他自己。
33
雨夜苦等被無視之後,江呈似乎終於明白。
那些他慣用的談判和征服的手段,在葉瀾那裡徹底失效了。
他像是走入了一個無處著力的迷宮,所有的出口都被封死。
這種失控感,對於習慣了掌控一切的江呈來說,無疑是種折磨。
他大概覺得,需要找到一個突破口,一個了解她現在想法和喜好的途徑。
於是,他找到了沈薇。
作為葉瀾最好的朋友,她總能知道些什麼。
至少能替他說幾句話。
他讓周揚輾轉聯繫上了沈薇,提出想請她喝杯咖啡,聊一聊。
沈薇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發出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江總,咖啡就免了。有些話,我怕在咖啡館裡說出來,會嚇到別的客人。」
她的聲音帶著冰碴子,「晚上八點,『迷途』酒吧,敢來你就來。」
『迷途』是家口碑不錯的高端清吧,氛圍不算喧鬧。
江呈到的時候,沈薇已經坐在一個靠角落的卡座里了。
她點了一杯烈性的龍舌蘭,沒加冰,正小口抿著。
看到江呈,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江呈在她對面坐下,他今天穿得隨意了些,一件深色的羊絨衫。
但眉宇間的沉鬱和疲憊卻難以掩飾。
他點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開口,聲音有些乾澀,「沈小姐。我找你是想……」
「想知道瀾瀾現在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怎麼樣才能讓她回心轉意?」
沈薇放下酒杯,打斷他,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諷刺的弧度。
「江呈,你是不是覺得,這世界上所有東西都像你的生意一樣,只要找到關鍵點,投入足夠資源,就能重新拿回來?」
江呈握著酒杯的手指收緊。
冰塊撞擊杯壁,發出輕微的聲響。他沒有說話。
「我告訴你,晚了!」沈薇的聲音陡然拔高,引得旁邊一桌客人側目。
但她毫不在乎,她身體前傾,目光像刀子一樣剜著江呈。
「你現在做的這一切,在她眼裡,連個屁都不算!你知不知道你當年都對她做了什麼?」
江呈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避開了沈薇的目光。「過去的事……」
「過去的事?」
沈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杯都晃了晃。
「你他媽管那叫『過去的事』?好,那我今天就幫你好好回憶回憶!」
她端起那杯龍舌蘭,一口灌了下去,烈酒灼燒著她的喉嚨,也讓她的眼眶瞬間紅了。
她死死盯著江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你知不知道,她當年懷著你的孩子,一個人躺在冰冷的醫院裡,等著那筆救命的手術費,等來的是什麼?
「是你讓她簽的那張冷冰冰的借款協議!『親夫妻,明算帳』,江呈,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江呈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紙協議,他當時只覺得是理所當然。
此刻被沈薇用這種泣血的方式吼出來,才感到一種遲來的恥辱。
「你知不知道,她爸爸病危,她在醫院累死累活,像個傭人一樣伺候的時候,你他媽在幹什麼?
「你在陪你的沈若芊,做、體、檢!還他媽的摟著她,從瀾瀾面前走過去!
「你看見她了嗎?你沒有!你的眼裡只有你的白月光!」
江呈猛地閉上了眼睛,額角青筋跳動。
醫院走廊里那個提著暖水瓶憔悴蒼白的影子,和他臂彎里嬌弱的沈若芊。
畫面在這一刻清晰地重疊,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記憶里。
「還有那場車禍!」
沈薇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她用力抹了一把臉,聲音顫抖得厲害。
「她躺在去機場的路上,渾身是血,孩子沒了……
「醫院給你打了多少個電話?啊?多少個?!你接了嗎?你沒有!
「你當時在哪兒?你在音樂廳!陪著你的沈若芊,聽他媽的交響樂!」
「別說了……」江呈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絲哀求。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
「我偏要說!」
沈薇幾乎是吼出來的。
她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淚鼻涕混在一起,毫無形象可言。
「孩子沒了!子宮也切了一半!醫生說她這輩子幾乎不可能再當母親了!
「江呈,是你!是你親手殺了你們的孩子!是你毀了她做母親的資格!」
「砰!」
江呈手中的酒杯終於脫手,掉在地上,碎裂開來,琥珀色的酒液和冰塊濺了一地。
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猛地抬起頭,瞳孔緊縮到了極致。
子宮……切除……無法再孕……
這幾個字,像終極的審判,狠狠砸在他的頭頂。
他只知道她流產了,卻從未有人,包括醫生,如此直白殘酷地告訴他後續的結果。
沈薇看著他瞬間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的怒火和悲痛交織,讓她幾乎窒息。
她喘著粗氣,繼續往他心上插刀。
「你知道她這三年是怎麼過的嗎?
「一個人,在舉目無親的國外,拖著個破敗的身子,一邊要接受心理治療,一邊要拼了命地學習、工作!
「她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你想像得到嗎?你現在跑來裝什麼深情?擺什麼悔不當初的架勢?
「我告訴你,江呈,你不配!
「她每一次吃藥調理身體的時候,每一次因為後遺症夜裡疼醒的時候,每一次看到別人一家三口心裡發酸的時候,你都在哪裡?
「你在和你的沈若芊雙宿雙飛吧?!
「你現在知道來找我了?想知道她喜歡什麼?
「我告訴你,她現在最喜歡的就是沒有你的空氣!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張令人作嘔的臉!」
沈薇罵完了,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坐回卡座里。
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地哭出聲來。
酒吧里流淌著低回的爵士樂,周圍是低語和輕笑。
唯有這個角落,像是被隔絕出來的,充斥著無聲的崩潰和噬骨的悔恨。
江呈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上破碎的玻璃映出他扭曲的臉。
沈薇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將他一直以來試圖維持的那點可憐的自我安慰,捅得千瘡百孔。
他以為他只是冷漠,只是忽視。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他毀掉的,究竟是什麼。
他緩緩地,慢慢地,將臉埋進自己的手掌里。
寬闊的肩膀,在這一刻,垮塌了下去。
原來,有些錯誤,真的永遠無法彌補。
原來,他失去的,遠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34
沈薇那場毫不留情的控訴,將江呈最後那點試圖挽回的念頭砸得七零八落。
他消停了,沒再出現在我工作室附近。
也沒再試圖通過任何渠道聯繫我。
世界仿佛一下子清凈了許多。
我的個人展覽「新生與痕跡」終於一切就緒。
明天就是開幕酒會。
今天下午,我在藝術中心做最後的巡視檢查。
展廳布置得極富巧思,燈光、展線、展櫃都完美地烘托著那些凝聚了我三年心血的珠寶作品。
幾個工作人員在做著最後的清潔和微調。
傅辭南去確認媒體接待的細節了。
我獨自在展廳里慢慢走著,目光掠過每一件作品。
這些冰冷的金屬、寶石,承載著我最破碎的過去,也見證著我最堅韌的重生。
就在我停在一件名為《蝕》的胸針前。
它用被酸液輕微腐蝕過的銀片與璀璨的鑽石鑲嵌,形成一種殘缺與完美的強烈對比。
一個我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葉小姐,真巧。」
我緩緩轉過身。
沈若芊站在不遠處。
她今天打扮得依舊精緻。
一身香檳粉的套裝,手裡拎著限量款手袋,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笑容。
但她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焦慮和隱隱的不甘,像油浮在水面上,清晰可見。
她大概也聽說了江呈最近在我這裡的屢屢碰壁。
感受到了她那個「月光」地位的岌岌可危,終於坐不住了。
「沈小姐。」我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得像在回應一個陌生人的問候。
目光重新落回展櫃內的《蝕》上,仿佛那件作品比她有吸引力得多。
我的無視顯然刺激了她。
她向前走了幾步,站到我身邊,也看向那件胸針,語氣帶著一種故作天真的惋惜。
「這件作品看起來有些悲傷呢。是不是就像有些感情,一旦被傷害過,就再也回不去了,只會留下難看的痕跡?」
她意有所指,試圖勾起我對過往痛苦的回憶。
我沒有接話,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給她一個。
她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
「葉小姐,我知道你恨我,也恨呈哥哥。但感情的事情,真的不能勉強。
「當年我和呈哥哥之間是有過一段美好的過去,他對我或許始終存著一份舊情。
「你因為我的存在而痛苦,遷怒於他,甚至現在這樣報復他,會不會太偏執了?」
她試圖把自己塑造成一段悽美愛情的見證者,把我定位成一個因愛生恨、糾纏不休的瘋子。
我終於將目光從展柜上移開,轉向她。
展廳明亮的燈光下,她那張精心描畫的臉,看起來有些虛假。
「偏執?」我輕輕重複這個詞,「沈小姐,你似乎對這兩個字,有什麼誤解。」
我拿出手機,解鎖,點開一個音頻文件。
這個文件,在我手機里存了快三年了。
是那次她在我的工作室,假借道歉之名,實則耀武揚威地宣告我該「退場」時,我悄悄錄下的。
當時只是下意識的行為,沒想到,會在這裡派上用場。
我按下了播放鍵。
手機里清晰地傳出了沈若芊那嬌柔做作,卻又帶著毫不掩飾惡意的聲音:
【『葉小姐,辰逸的心從來不在你這裡。我回來了,你這個替身也該退場了。』】
【『你看,他永遠會選擇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錄音不長,只有這短短兩句。
但在安靜的藝術展廳里,每一個字都像被放大了無數倍,清晰地迴蕩在空氣中。
周圍幾個正在工作的布展人員停下了動作,錯愕地看了過來。
不遠處,兩位提前來踩點的媒體記者也詫異地望向這邊。
沈若芊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褪盡。
她精心維持的溫婉表情徹底崩塌,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的手機。
仿佛那是什麼噬人的怪獸。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我關掉錄音,將手機收回口袋,目光平靜地看著她那張煞白扭曲的臉。
「現在,你還覺得,是你在承擔一段美好的舊情,而我在偏執地報復嗎?」
沈若芊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一下,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展櫃邊緣。
指尖用力到泛白。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驚恐、羞憤,以及一種被當眾扒皮抽筋的巨大恥辱。
「你……你居然錄音!你卑鄙!」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尖利地指控,卻因為底氣不足而顯得色厲內荏。
「比起沈小姐登堂入室、毀人心血、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做派,我這點自保的手段,實在算不得什麼。」
我淡淡地說,語氣里甚至帶著一絲憐憫。
那兩位媒體記者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位已經悄悄舉起了相機。
明天的頭條,恐怕會很精彩。
沈若芊也注意到了記者的舉動,她徹底慌了神。
她猛地直起身,再也顧不上什麼優雅體面,指著我的鼻子,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刺耳。
「葉瀾!你別得意!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贏了嗎?你不過是個不會下蛋的……」
「沈小姐!」
一個冰冷的聲音打斷了她即將出口的更惡毒的污言穢語。
傅辭南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到我身側。
他臉色沉靜,目光卻像結了冰的湖面,冷冷地落在沈若芊身上。
「這裡是藝術展廳,不是你可以肆意撒潑的地方。
「如果你再對我的合作夥伴進行人身攻擊和汙衊,我不介意讓我的律師和你談談誹謗罪的問題。」
沈若芊的話被硬生生堵了回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精彩紛呈。
她看著傅辭南,又看看我,再看看周圍那些或鄙夷或看戲的目光。
最後那點強撐的氣勢也徹底泄了。
她猛地抓起自己的手袋,幾乎是落荒而逃。
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一連串慌亂急促的聲響,消失在了展廳門口。
一場鬧劇,倉促收場。
傅辭南轉向我,眼神里的冰冷瞬間化為溫和的關切。「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
「沒事。」
展廳里恢復了安靜,工作人員繼續著手頭的工作,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我轉頭,再次看向展櫃里那枚《蝕》胸針。
殘缺的銀片,在燈光下,反而折射出一種獨特而堅韌的美。
有些痕跡,無需掩蓋。
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35
沈若芊在展廳里那場狼狽的退場,像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並未影響展覽開幕的順利推進。
第二天晚上的開幕酒會盛大而成功,媒體好評如潮。
我的作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忙碌和讚譽像潮水般湧來,幾乎讓我無暇他顧。
酒會後的第二天,我和傅辭南以及藝術中心的負責人,一起去查看為配合展覽而特別改造的一處附屬建築。
那裡將用於舉辦幾場高端的小型沙龍和手工體驗課。
建築有些年頭,內部正在進行最後的電路改造和裝飾收尾。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油漆和木屑味道。
我們戴著安全帽,在施工負責人的引導下,邊走邊看。
工人們正在高處安裝一些特殊的射燈,梯子、電線、工具散落在地上,顯得有些雜亂。
我正專注地聽著負責人講解某個區域的聲學設計,眼角餘光似乎瞥見高處有什麼東西晃動了一下。
還沒來得及抬頭細看,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從側面撞向我!
是江呈!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在這裡。
像一頭蟄伏的獵豹,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猛地撲過來,將我狠狠地推向一旁!
我猝不及防,踉蹌著撞進傅辭南的懷裡,被他及時扶住。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哐當」一聲巨響!
一個原本固定在高處支架上的金屬燈罩,直直地砸落在我剛才站立的位置,將地面砸出一個淺坑,碎片四濺。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我驚魂未定地站穩,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回頭看去,只見江呈半跪在地上。
左手手臂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彎曲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蒼白如紙。
他的右肩胛骨處,西裝布料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隱隱有血色滲出。
顯然是被下墜的燈罩邊緣掃到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工人們嚇傻了,施工負責人臉都白了,連聲道歉。
江呈抬起頭,目光越過眾人,直直地落在我臉上。
那眼神裡帶著痛楚,但更多的是近乎孤注一擲的亮光。
他在等待,等待我的反應,哪怕只是一絲動容,一聲關切的詢問。
剛才那一瞬間,他確實救了我。
如果沒有他那一推,被那沉重的燈罩直接砸中,後果不堪設想。
我的心在那一秒,確實漏跳了一拍。
但也僅僅是一秒。
我看著他那條明顯不自然的手臂,和肩胛處滲出的血跡。
腦海里閃過的,卻是沈薇在酒吧里聲嘶力竭的控訴。
是醫院 B 超單上那個模糊的孕囊,是車禍後身下不斷湧出的、溫熱的血液……
我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口那點因為驚嚇而產生的哽咽。
掙開傅辭南的扶持,站直了身體。
我的臉色可能也有些發白,但眼神已經恢復了慣有的平靜。
我沒有走向江呈,甚至沒有多看他的傷口一眼。
只是轉向那個嚇得魂不附體的施工負責人。
「立刻叫救護車。檢查所有高空作業的固定裝置,暫停施工,全面排查安全隱患。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意外。」
我的反應顯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江呈。
他眼中那點期盼的光,像風中殘燭,猛地閃爍了一下,然後一點點地,熄滅了。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失望,和絕望。
傅辭南已經拿出了手機,快速撥打了急救電話。
並聯繫了藝術中心的安保和行政人員過來處理後續。
救護車很快來了。醫護人員小心地將江呈抬上擔架。
他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別的。
我站在原地,看著救護車的門關上,閃爍著藍燈離去。
「我陪你去醫院。」傅辭南低聲對我說。
我點了點頭。於情於理,我都該去。
畢竟,他是為了救我受的傷。
在醫院,我熟練地辦理了所有手續,預交了費用,用的是我自己的卡。
我向醫生詢問了他的傷勢。
左臂尺骨骨裂,肩背部多處軟組織挫傷和劃傷,需要住院觀察幾天。
我站在病房門外,透過門上的玻璃窗,能看到江呈躺在病床上。
手臂打著石膏,臉色依舊蒼白。
他睜著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傅辭南去幫我買熱飲了。
初秋的傍晚,走廊里有些涼意。
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紅茶。
他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將杯子遞到我手裡。
然後,伸出手,將我因為緊張和涼意而微微敞開的薄風衣領口,輕輕攏了攏。
動作細緻而溫柔。
「喝點熱的,緩一緩。」他的聲音很低,帶著安撫的力量。
我沒有拒絕,捧著溫熱的杯子,汲取著那一點點暖意。
就在這時,病房裡的江呈,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將目光轉向了門口。
他看到了我。
也看到了站在我身邊,正為我攏緊衣領的傅辭南。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
。那空洞的眼神瞬間被一種劇烈翻湧的痛苦所取代。
比剛才骨裂的疼痛,似乎更甚百倍。
他就那樣看著,看著傅辭南做完那個自然而親昵的動作,看著我沒有絲毫抗拒地接受。
看著我們之間那種無聲流淌的旁人無法介入的默契。
他終於明白了。
他拼著受傷換來的,不是她的回心轉意,甚至不是一絲柔軟的動容。
他只是再一次,無比清晰地確認了一個事實——
在她最需要安慰和支撐的時候,能名正言順站在她身邊,給予她溫暖和力量的。
早已是另一個人。
而他,連上演「苦肉計」的資格,都徹底失去了。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也像是,終於認命。
我收回目光,捧著那杯溫熱的紅茶,對傅辭南輕聲說:「我們走吧。」
傅辭南點點頭。
我們並肩離開,將消毒水的氣味,和病房裡那份噬骨的絕望,一同留在了身後。
走廊的燈光,將我們的影子拉長,交織在一起。
36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展覽籌備的軌道上,忙碌且充實。
那些糾纏、那些不堪的過往,似乎真的被隔絕在了另一個時空。
展覽開幕在即,最後的細節千頭萬緒。
這天晚上,我和傅辭南在藝術中心加班核對完最後一批展品保險單據。
走出大樓時,夜色已深。
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囂,霓虹燈在遠處無聲閃爍,勾勒出天際線冷硬的輪廓。
「累了吧?」傅辭南側頭看我,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溫和。
「要不要上去喝杯茶,喘口氣再回去?」
他指的是藝術中心頂樓那個不對公眾開放的小型觀景天台。
我確實需要一點安靜的空氣來驅散疲憊,便點了點頭。
電梯無聲上行,頂樓的門滑開,夜風帶著初秋的涼意迎面撲來。
天台很寬敞,布置著幾張簡約的戶外沙發和茶几。
四周是透明的玻璃護欄,將整座城市的璀璨夜景盡收眼底。
像一幅流動的星河。
他去旁邊的操作間燒水泡茶。
我走到護欄邊,手扶著微涼的玻璃,俯瞰腳下這片我曾逃離,又再次歸來的土地。
夜風吹拂著我的頭髮,帶來一絲清醒。
傅辭南端著兩杯熱茶走過來,將其中一杯遞給我。
白瓷杯壁傳來的溫度恰到好處。
我們並肩站著,沉默地喝了一會兒茶。
樓下街道的車流像一條條發光的小溪,無聲流淌。
「葉瀾。」他忽然開口,清晰地融入了夜風裡。
我偏過頭看他。
天台柔和的地燈映照著他的側臉,線條溫和,眼神卻比平時多了幾分鄭重。
「有些話,我想了很久,覺得現在應該告訴你。」
他轉過身,正對著我,目光沉靜而坦誠。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隱約預感到了什麼。
我沒有避開他的視線,只是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
「我知道你過去經歷過什麼。我知道那些傷害有多深,也知道你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
他沒有提江呈的名字,也沒有提那些具體的傷痛,但我們都心知肚明。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像一件被打碎過,又自己一片片拼湊起來的瓷器。」
他看著我的眼睛,目光里有憐惜,但更多的是欣賞。
「但每一道紋路里,都透著你自己的光澤和力量。」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懇切:「我愛的,不是過去那個需要被保護的你,也不是任何一個虛幻的影子。
「我愛的是現在這個,站在我面前的,完整的,獨立的,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要什麼的葉瀾。」
夜風吹過,帶著他的話語,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
我愛你。
這三個字,如此直接,如此坦蕩,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雜質。
我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湧上來,衝撞著那塊被我冰封了太久的地方。
眼眶有些發酸,大概是因為被如此鄭重其事地、全盤接納的震動。
我經歷過背叛,經歷過徹底的否定。
幾乎已經忘記了,被人這樣純粹地愛著,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過往的創傷像幽靈一樣在心底盤旋,帶來本能的恐懼和退縮。
我可以相信嗎?
這份感情,真的可以觸摸嗎?
還是另一個虛幻的泡沫?
傅辭南似乎看穿了我瞬間的慌亂和掙扎。
他沒有催促,也沒有試圖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溫柔而堅定地看著我。
「我不需要你現在就回答我什麼。」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更不需要你立刻接受。我知道你需要時間,需要空間,去確認,去相信。」
他向前微微走了一小步,距離拉近了些。
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片真誠的、毫無保留的星海。
「我只希望,你能允許我,繼續像現在這樣,陪在你身邊。」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說得極其認真。
「以朋友的身份,或者,以任何你感到舒適的身份。
「讓我有機會,用以後很長很長的時間,向你證明,我的感情是真的,是值得你擁有的。」
他沒有華麗的誓言,沒有誇張的承諾,只有最樸素的「陪伴」和「時間」。
夜風拂過,帶著都市夜晚特有的微塵氣息,和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松木清香。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在我最狼狽時伸出援手,在我重新起步時給予支持。
在我面對風雨時默默守護的男人。
他的感情,像細水長流,早已在不經意間,浸潤了我乾涸的心田。
我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低下了頭,看著杯中氤氳的熱氣。
但這一次,沉默不再是拒絕和冰冷。
傅辭南沒有再逼我。
他只是靜靜地陪著我站著,一起看著腳下那片屬於未來的浩瀚燈海。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得很長,很長。
37
那天晚上,我沒有給他明確的回應。
但他似乎也並不急切,依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和陪伴,將主導權完全交給了我。
這種被尊重、被等待的感覺,陌生又熨帖。
幾天後,「新生與痕跡」個人珠寶藝術展,在無數期待中,終於盛大開幕。
藝術中心燈火通明,衣香鬢影。
媒體長槍短炮,業內名流、收藏家、評論人云集。
空氣中瀰漫著香檳的氣味和低聲的談笑。
我穿著一身定製的黑色露肩禮服,長發挽起。
佩戴著我自己設計的、與展覽主題呼應的《星痕》系列耳墜和項鍊。
傅辭南作為策展合作方和我的伴侶,始終陪伴在我身側。
他一身深藍色西裝,氣質溫潤儒雅,與我的黑色禮服相得益彰。
我們並肩站在一起,迎接每一位來賓,接受著祝賀和讚美。
鎂光燈不斷閃爍,捕捉著我從容微笑的瞬間。
我向嘉賓們介紹著我的創作理念,講述著每一件作品背後的故事。
那些關於破碎、修復、重生的故事。
我的聲音平穩,眼神篤定,不再是那個需要躲在任何人身後的影子。
在人群不易察覺的角落,靠近巨型綠植的陰影里,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江呈。
他沒有邀請函,不知如何進來的。
他穿著一身昂貴的西裝,但整個人卻透著一股與這熱鬧場景格格不入的灰敗和寂寥。
他手裡端著一杯酒,卻沒有喝,只是遠遠地、死死地望著被簇擁在聚光燈下的我。
他的目光複雜得像一團亂麻,裡面有震驚,有陌生,有揮之不去的悔恨。
還有眼睜睜看著本該屬於自己的珍寶,在別人手中熠熠生輝的噬骨的痛苦。
他看到傅辭南自然地為我擋開過於熱情的媒體。
看到他低頭在我耳邊輕聲提醒接下來的流程,看到我們之間那種無需言語的默契。
他看到了一個他從未認識過的葉瀾。
自信,耀眼,從容,被愛包圍。
那一刻,他臉上所有的血色都褪盡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背脊甚至無法再維持一貫的挺直,微微佝僂著,將自己更深地藏進了那片陰影里。
開幕式的核心環節結束,嘉賓們開始自由觀展。
我稍稍鬆了口氣,和傅辭南低聲說了句什麼,便朝著相對安靜的休息區走去,想稍微喘口氣,喝點水。
剛走到休息區入口,一個身影猛地從旁邊閃出,攔住了我的去路。
是江呈。
他不知何時離開了那個角落,跟了過來。
他的臉色是一種駭人的慘白,眼底布滿了紅血絲,呼吸急促而不穩,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極其痛苦的掙扎。
「葉瀾……」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顫抖。
我停下腳步,平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看著我這張平靜無波的臉,看著我這雙再也映不出他倒影的眼睛,像是終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著,嘴唇哆嗦,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牙縫裡擠出破碎的字句。
「我錯了……葉瀾……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帶著拋棄了所有驕傲和尊嚴的卑微。
然後,在我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這個曾經在我面前永遠高高在上的男人,竟雙腿一彎。
「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抬起頭,淚水混著絕望,從通紅的眼眶裡滾落。
「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我不能沒有你……」
當眾下跪。
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後、也是最卑微的乞求方式。
他拋棄了他最在意的體面和驕傲,像個輸光了所有的賭徒。
企圖用這近乎自殘的方式,換回一絲渺茫的希望。
周圍有隱約的抽氣聲和低呼傳來。
雖然休息區人不多,但這驚人的一幕,還是被少數人看在了眼裡。
我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跪在我腳邊的他。
遲了。
現在才來說不能沒有我?
當初我捧著一顆心在你面前時,你視如敝履。
如今我心如死灰,你才來跪地乞求?
我緩緩地從手包里,拿出一個薄薄的信封。
裡面是現金,不多不少,正好是上次他住院時,我墊付的醫藥費剩下的部分。
我沒有彎腰,只是微微俯身,將那個信封,輕輕放在了他身旁那個用來放置雜誌的小圓桌上。
動作從容。
然後,我直起身,目光平靜地落在他那張涕淚交加寫滿乞求的臉上。
「江總,這是你醫藥費剩下的部分,我們兩清了。」
我頓了頓,看著他瞬間僵住、如同被凍住的表情,一字一句,斬斷了他最後所有的念想。
「請你,不要打擾我的生活。」
說完,我沒有再看他一眼,仿佛地上跪著的只是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我轉身,步履平穩地,朝著休息區外面,朝著不遠處正向我走來的傅辭南走去。
江呈依舊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看著我決絕離去的背影,看著傅辭南迎上來,自然地攬住我的肩膀,帶著我融入展廳那溫暖明亮的光暈里。
他維持著跪地的姿勢,像一尊瞬間被風乾的泥塑。
那被他拋棄尊嚴換來的,不是救贖。
而是最終的判決。
38
展覽落幕,讚譽和訂單如雪花般飛來,我的工作室真正在業內站穩了腳跟。
那些曾經壓得我喘不過氣的陰霾,似乎真的被那晚璀璨的燈光和江呈最後的跪地徹底驅散。
生活像是翻開了嶄新的一頁,明亮,開闊,帶著未知卻令人期待的可能性。
我和傅辭南的感情,在天台那晚之後,進入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期。
我們沒有刻意定義關係,但陪伴變得更多,眼神交匯時也有了不同的溫度。
他依舊耐心,給予我足夠的時間去適應和確認。
然而,平靜之下總有暗流。
傅家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家學淵源。
雖不似江家那般財勢滔天,但在文化界和學術界地位超然。
我那段「不堪」的過去,以及江呈前妻的身份,終究還是傳到了傅家長輩的耳中。
傅辭南沒有對我隱瞞。
一個周末的下午,他來到我的工作室,神色如常地幫我整理新到的寶石原料,語氣平淡地提起。
「我父母聽說了一些事情,想約你下周一起吃個便飯。」
我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該來的總會來。
我放下手中的鑷子,看向他。「他們……是不是不太同意?」
傅辭南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溫暖乾燥。
「他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了解真正的你。」
他的目光坦誠而堅定,「葉瀾,我帶你回家,不是為了尋求他們的許可,而是想告訴他們,我的選擇。」
他的話語像定海神針,瞬間撫平了我心底那點不安的漣漪。
我沒有退縮,點了點頭。「好。」
那場家宴,設在傅家那座帶著中式庭院的老宅。
氣氛算不上熱絡,但也維持著基本的禮貌。
傅母是位氣質典雅的大學教授,言語間帶著知識分子的含蓄和審視;
傅父話不多,目光卻銳利。
他們問及我的工作,我的展覽,言語間能聽出他們對我在專業上成就的認可。
但偶爾提及「過去」、「經歷」這類字眼時,那種微妙的停頓和試探,依舊清晰可辨。
我始終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不卑不亢地回答著問題。
我沒有試圖掩蓋過去,也沒有刻意渲染苦難,只是平靜地陳述。
當傅母委婉地問及我與江家的糾葛是否已徹底了斷時。
我看著她的眼睛,清晰地說:「在我這裡,早就結束了。」
傅辭南全程坐在我身邊,他沒有過多插話。
但每次在他父母問題過於尖銳,或者氣氛微妙的時刻。
他都會自然地接過話題,或者用一個輕鬆的笑話化解尷尬,或者更直接地表明他的立場。
「媽,葉瀾的《新生》系列,已經被國家美術館列為永久收藏了。」
他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驕傲。
「爸,您不是一直欣賞有韌性的年輕人嗎?葉瀾就是。」
最後,當傅父含蓄地表示「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需要慎重」時。
傅辭南放下了筷子,目光平靜卻極具力量地看向他的父母。
「爸,媽,」他擲地有聲。
「我帶葉瀾回來,是希望我最重要的人,能得到我同樣重要的人的祝福。
「但無論有沒有這份祝福,我要共度餘生的人,都只會是她。」
他頓了頓,看向我,眼神溫柔而篤定。
「我愛的,就是現在這個完整的、獨立的葉瀾。
「她的過去,塑造了現在的她,我感激那些經歷讓她來到我身邊,也心疼她曾受過的苦。
「但那些,不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阻礙,只會讓我更堅定地想要守護她的未來。」
飯廳里一片寂靜。
傅父傅母看著他們一向溫和有禮的兒子,此刻展現出如此清晰堅定的態度,臉上是錯愕,是震動。
最終,化為了某種無奈的釋然和一絲隱約的欣賞。
傅母輕輕嘆了口氣,看向我的眼神柔和了許多。
「葉小姐,你是個有才華也有主見的孩子。辭南他既然認定了你,我們做父母的,也只能尊重。」
那頓飯之後,傅家沒有再提出任何異議。
我知道,這不僅僅是傅辭南強硬表態的結果。
也是我用自己重新站穩的姿態,贏得了那份艱難的尊重。
外部壓力的消散,讓我和傅辭南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純粹和緊密。
他提議出去旅行幾天,放鬆一下緊繃已久的神經。我同意了。
他選擇了法國,普羅旺斯。
飛機落地,租車行駛在蜿蜒的鄉間公路上。
當漫山遍野的、無邊無際的紫色薰衣草花田毫無預兆地闖入視野時,我還是被那極致的美景震撼得屏住了呼吸。
空氣中瀰漫著濃郁到化不開的薰衣草香氣。
我們入住了一家古老的農莊改建的酒店,石頭牆壁,木質橫樑。
推開窗,就是一片起伏的紫色波浪。
傍晚,我們散步到酒店後山的一片高地上。
這裡視野極好,可以俯瞰整個山谷的壯麗景色。
夕陽正在緩緩下沉,將天空染成一片瑰麗的金紅。
與腳下浩瀚的紫色花田交織在一起,色彩濃烈得像一幅梵谷的油畫。
風拂過,帶來薰衣草沙沙的輕響和令人心安的香氣。
我們並肩站著,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天地間的大美。
傅辭南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溫柔, 「這裡,是你當年在信里提到過, 很想再來一次的地方。」
我怔住了, 驚訝地看向他。
那是我剛到巴黎最艱難的那段日子, 在寫給沈薇的信里,偶然提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心愿。
他竟然記得。
他轉過頭, 看著我, 夕陽的餘暉在他眼中跳躍,像溫暖的火焰。
「葉瀾,我知道你心裡還有顧慮, 還有對過去傷痕的恐懼。」
他的目光坦誠而深邃, 像是能看進我靈魂的最深處。
「我不急。我可以等。一年, 兩年, 十年……多久都可以。」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 力道溫柔卻堅定。
「我只想讓你知道,無論你需要多久來確認,來療愈,我都會在這裡。
「我的心意, 就像這片花田, 不會因為季節更替而改變。」
他看著我,眼神莊重而深情。
「葉瀾,你願意,讓我陪你走完餘生所有的路嗎?不是作為你的救贖,而是作為你的同行者。」
不是救贖,是同行者。
這句話, 徹底擊碎了我心底最後⼀道防線。
過往那些被否定、被傷害、被視作附屬品的記憶。
在這⼀刻, 被他這句平等⽽珍重的告白, 沖刷得乾乾淨淨。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
這個在我最狼狽時給予援手, 在我重新起飛時默默支撐,在我面對⻛雨時堅定守護的男人。
他的愛, 不霸道, 不掠奪。
像陽光和雨露,只是安靜地存在, 等待我⾃⾏生長,開花。
我反手握緊了他的手, 用力地點頭。
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嘴⻆卻揚起了這三年多來, 最真心,也最燦爛的笑容。
「我願意。」
聲音帶著哽咽,卻⽆⽐清晰,⽆比堅定。
他笑了,那笑容⽐天邊的晚霞還要絢爛。
他伸出手,將我輕輕擁入懷中。
我的臉頰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上。
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聞著他⾝上乾淨的、混合著薰衣草清香的氣息。
眼前是漫天的霞光,是無邊的紫⾊花海。
那些曾經的痛苦和絕望, 在這⼀刻,都遙遠得像上輩⼦的事情。
我知道, 我終於穿過了漫⻓的黑暗隧道,抵達了有光的彼岸。
而這個彼岸,有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