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日語時,說到常用詞「亞麻 dei」。
坐第一排的男⽣邊笑邊舉起了⼿機。
「⽼師,你講這個詞好好聽哦,我可以錄下來回去反覆學習嗎?」
他分明是在用言語騷擾我。
可我卻⽆法與他爭辯,因為⼀旦我開口,他必然會⽮口否認,並說我⼼髒聽什麼都髒。
但哪怕我在課上沒有與他計較。
課後,他竟然主動來加我的微信。
「⽼師,我還有個詞不太懂——」
「『一庫』是什麼意思啊?哈哈哈哈哈……」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給他修的每一⻔課的老師都發去了消息。
「張昊同學⾮常用功,我想,他肯定不需要畫任何重點就能順利畢業!」
1
「⽼師,你的聲⾳真好聽,能再叫一遍給我錄下來嗎?」
教室⾥死寂了一秒。
隨即爆發出幾個男⽣心照不宣的、壓抑⼜興奮的鬨笑。
我拿著粉筆的手停在半空,血液「嗡」地⼀聲衝上頭頂。
正對著坐在第⼀排那個叫張昊的男生。
他的臉上是那種混合著惡意的、令人作嘔的笑容。
開學第一周,我的日語課就這麼炸了。
我用了兩秒鐘,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張昊那張令⼈作嘔的臉上移開。
不能失控。
這是我腦海⾥唯⼀的念頭。
⼀旦我表現出憤怒、羞恥或者任何過激的情緒,就正中他的下懷。
他要看的就是這個。
我將那截只寫了一半的粉筆輕輕放在講台槽里,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然後,我重新轉向全班同學。
臉上甚至還帶著職業性的、程式化的微笑。
「剛剛有同學對『やめて』這個詞的發音感興趣。」
我刻意避開點名。
將這件事從針對個人的挑釁拉回到一個普遍的教學問題上。
「這確實是一個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日本的影視劇、動漫里,出現頻率非常高的詞。但很多同學可能對它的使用語境有所誤解。」
目光掃過全場。
掠過張昊時沒有絲毫停留。
「『やめて』,漢字寫作『止めて』,它的核心意思是『請停止』。這是一個非常中性的請求。比如,」
我開始舉例,語速不疾不徐。
力求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
「你的朋友一直在勸你喝酒,你已經不想喝了,你可以明確地對他說『もうやめてください』,請不要再勸了。」
「或者,在圖書館,旁邊有人一直在大聲講電話,影響到了你,你也可以走過去,禮貌地說『すみません、やめていただけますか』,不好意思,可以請您停下嗎?」
我試圖用最正常、最生活化的場景。
去稀釋、去沖刷掉這個詞被附加的骯髒色彩。
我想告訴他們,語言本身是無辜的,是人心讓它變得齷齪。
「所以,大家要理解,一個詞的意義,百分之九十是由語境決定的。脫離語境去斷章取義,不僅會造成誤會,也是對語言本身的不尊重。」
我的話講完了。
大部分學生臉上的尷尬緩和了許多。
一些人甚至露出瞭然的神情,輕輕點頭。
我以為這件事可以就此揭過。
然而,一隻手又高高舉起。
還是張昊。
2
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於虔誠的、表演出來的「誠懇」。
他坐得筆直,像個真正渴望知識的優等生。
「老師。」
我別無選擇,只能看向他。
「請講。」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回應,刻意放慢了語速,將每一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晰。
「我還是覺得,您剛才的發音,特別有……韻味。」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恰當的詞。
「所以,為了更好地掌握這個詞的精髓。」
「我們能不能……模仿——學習——品味一下?」
最後那六個字,他拖著長長的尾音。
那幾個男生再次發出「噗嗤」的悶笑,比剛才更加肆無忌憚。
這一次,嘲弄的意味不再是暗流,而是明晃晃地擺在了檯面上。
教室里剛剛緩和的空氣,瞬間再度凝固。
比剛才更冷,更僵。
我清晰地聽見旁邊一個女生用氣音罵了一句:「有病。」
胃裡一陣翻攪,噁心感直衝喉嚨。
我終於明白,他不是不懂,他什麼都懂。
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
在全班同學面前,公開地、用一種帶有性暗示的方式,對我進行羞辱。
他要剝掉我「老師」這層外衣。
把我還原成一個可以被他們隨意開黃腔的「女人」。
我放在講台上的手彎曲,深深攥緊了拳。
但我沒有給他期待的反應。
臉上的最後一絲笑意也消失了。
我看著他,目光像手術刀一樣。
冰冷、銳利,直直地刺向他那雙充滿挑釁的眼睛。
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
「這位同學,請你搞清楚,這裡是日語課堂,不是相聲表演。學習語言,需要關注的是詞彙本身的含義和它在實際生活中的準確應用場景。」
「我的發音,是作為教師的教學示範,沒有必要,也不需要你進行額外的模仿和『品味』。請你尊重課堂,也尊重老師。」
我的語氣官方、強硬,不留半點迴旋的餘地。
張昊臉上的表演性誠懇終於掛不住了,一絲惱怒閃過。
隨即又被一層玩世不恭所取代。
他沒料到我會這麼直接地頂回來。
短暫的對峙後,他旁邊的男生開始幫腔。
語氣陰陽怪氣。
「嘖,模仿下都不行啊?老師好小氣哦。」
另一個立刻接上。
「就是啊,我們是真心想好好學習嘛。老師這麼嚴肅,是不是開不起玩笑啊?」
他們一唱一和,試圖將「犯錯」的帽子扣到我頭上。
給我施加「不近人情」、「小題大做」的壓力。
如果我再發作,就坐實了他們「開不起玩笑」的指控。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女聲劃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你們有完沒完?不好好上課就出去!」
3
是坐在第三排的一個女生,叫方雯雯。
她剪著利落的短髮,眼神明亮。
此刻正怒氣沖沖地轉過頭,瞪著張昊他們那一片。
矛盾的焦點瞬間轉移。
張昊像是找到了新的獵物,立刻將那副無辜又委屈的表情掛回臉上。
甚至還帶上了一點被冤枉的憤怒。
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怎麼不好好上課了?」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被冒犯的「正義感」。
「我向老師提問,積極互動,這叫不好好上課?方雯雯,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不好好上課了?」
他的表演天分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致。
每一個詞都擲地有聲,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被欺凌的受害者。
方雯雯氣得臉都紅了。
「你那叫提問嗎?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麼了?」
張昊步步緊逼,嘴角勾起一抹隱秘的、得逞的笑意。
「哦——我明白了!」
他恍然大悟般地一拍手,聲音傳遍了整個教室。
「是你自己心裡在想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吧?所以聽什麼都覺得有問題,對不對?果然是心臟的人,看什麼都是髒的!」
這番顛倒黑白的誅心之論,讓方雯雯瞬間氣結。
她胸口劇烈起伏,指著張昊。
嘴唇哆嗦著,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激烈的爭吵吸引時。
我注意到,張昊垂在身側的那隻手,正悄悄舉起他的手機。
螢幕亮著。
黑色的攝像頭鏡頭,像一隻窺探的眼睛。
正精準地對準了情緒激動、幾近失態的方雯雯。
他開始錄像了。
他不僅要羞辱我,還要毀掉一個為我出頭的女生。
他一邊用更惡毒的語言繼續刺激著方雯雯,諸如「被說中了吧」、「惱羞成怒了」,一邊調整著手機的角度。
確保能將她最「潑婦」、最「無理取鬧」的一面,完美地記錄下來。
4
「怎麼不說話了?被我說中了?惱羞成怒了?」
張昊的臉上是誇張的、看好戲的笑容。
「大家快看啊,有人自己思想齷齪,還冤枉好人,現在啞口無言了!」
這番指鹿為馬的表演,徹底點燃了教室里積壓的緊張氣氛。
「張昊你太過分了!你那叫提問嗎?你就是故意的!」
另一個女生也站起來,指著他,聲音都在發抖。
「就是!自己嘴巴不幹凈,還倒打一耙!真噁心!」
支持方雯雯的幾個女生紛紛出聲,憤怒的斥責此起彼伏。
而張昊那邊的幾個男生則立刻開始了反擊。
「喲,急了急了,被說中心事了?」
「人家張昊不就問個問題嗎?你們反應這麼大幹什麼?心裡有鬼啊?」
「開個玩笑而已,至於嗎?現在的女生就是玩不起。」
嘲諷的腔調,輕佻的鬨笑,與女生們尖銳的駁斥混雜在一起。
一方指責對方下流無恥。
另一方則反諷對方小題大做、思想骯髒。
爭吵迅速擴大,從點對點的對峙,演變成了小範圍的性別對立。
越來越高的爭辯聲,交織成一片嗡嗡作響的混亂。
紀律已經徹底失控。
這裡不再是課堂,而是一個即將爆發衝突的斗獸場。
我攥緊拳頭,指節泛白。
不能再這樣下去。
「砰!」
一聲巨響,震徹整個教室。
我用盡全力,將手中的書本狠狠砸在講台上。
所有嘈雜的聲音戛然而止,幾十雙錯愕的、驚懼的眼睛,齊刷刷地投向我。
我抬起眼,一寸一寸地掃過全場。
從張昊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到他同夥輕蔑的嘴角。
再到方雯雯通紅的眼眶,最後定格在每一個學生的臉上。
胸口劇烈起伏著,但聲音卻壓得極低,極冷,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都安靜!」
「這裡是課堂!不是菜市場!誰再喧譁,立刻出去,平時分計零!」
「平時分計零」這六個字,瞬間擊穿了所有學生的心理防線。
他們或許不怕老師的幾句呵斥,但沒有人敢拿自己的學分當兒戲。
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被一種更具壓迫感的恐懼所取代。
我的目光最終鎖定在騷亂的源頭。
「張昊。」
我直呼他的名字,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
「收起你的手機。你的行為已經嚴重干擾教學秩序。你的問題我已經回答,不再重複。現在,立刻,保持安靜。」
教室里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所有人都看著他,等著他的反應。
在數十道目光的注視下,張昊臉上的得意與玩味終於一點點凝固。
他或許預想過我的憤怒,我的失態,甚至我的退縮。
卻唯獨沒有料到我會用這種近乎粗暴的、絕對的權力壓制來終結這場鬧劇。
他撇了撇嘴,眼神里的不馴和挑釁幾乎要溢出來。
但他終究沒有再開口。
他慢慢地,帶著一種無聲的示威,將手機從口袋邊緣抽出來。
螢幕朝下,不情不願地放在了桌上。
他坐下的瞬間,與我對視了一眼。
那眼神里沒有絲毫的悔意,反而充滿了計謀得逞後的玩味。
和一種赤裸裸的、仿佛在說「你等著」的惡意。
我知道,他成功錄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那段足以將方雯雯描繪成一個情緒失控、無理取鬧的瘋子。
將我塑造成一個無法掌控課堂、只會粗暴彈壓學生的無能教師的視頻。
強壓下心頭的巨浪,我轉過身,面向黑板,拿起粉筆。
「我們繼續上課。」
憤怒已經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危機感所取代。
他不是簡單的蠢和壞,他是有預謀、有手段的。
他精準地選擇了一個帶有曖昧色彩的詞語作為引子,用表演性的提問引我入局。
當我強硬反擊,他又立刻將矛頭轉向更容易被激怒的方雯雯,成功製造了一場混亂。
他在混亂中,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無辜的、被誤解的提問者,而將所有為正義執言的人都錄製成了「尋釁滋事」的證據。
他下一步想幹什麼?
我意識到,這件事絕不會因為下課鈴聲的響起而結束。
一場真正的、更加陰險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
我必須立刻想好對策。
5
這已經不是張昊第一次在課堂上「出風頭」了。
記憶的碎片翻湧上來。
開學第一天,我的第一節日語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