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著自認為最得體的襯衫和長褲。
站在講台上,有些緊張地做著自我介紹。
張昊就坐在第一排正中間,那個全場視野最好的「C 位」。
他翹著二郎腿,身體後仰,用一種審視商品的目光打量著我。
然後,在我介紹自己名字的時候……
他笑著對旁邊的人說:
「這老師長得挺卡哇伊嘛。」
幾聲壓抑的、不懷好意的竊笑。
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
我聽見了。
清清楚楚。
但我能怎麼辦?
第一節課,因為一句學生口中的「誇獎」而發作?
顯得我小題大做,開不起玩笑?
我只能選擇無視。
繼續微笑著,完成我的自我介紹。
但我把那張臉,連同那個輕佻的笑容。
一起刻進了腦子裡。
那是一種警惕。
一種動物本能般的,對危險的預感。
翌日的詞彙課。
我正在講解「お姊さん」(姐姐)和「おばさん」(阿姨)在語境和年齡上的細微差別。
這本是常規的教學內容。
突然,一隻手高高舉起。
是張昊。
他站起來,臉上掛著那種標誌性的、人畜無害的「真誠」笑容。
「老師。」
他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撒嬌般的黏膩。
「那您覺得,我們是該叫您お姊さん還是おばさん呢~」
那個「呢」字的尾音,在空氣里盪開一個曖昧又促狹的圈。
教室里,尷尬的、看熱鬧的笑聲再次響起。
赤裸裸的冒犯。
他把年齡和外貌,這兩個對女性而言最敏感的詞。
變成了可以公開羞辱我的武器。
還用一種「我只是個好奇寶寶」的無辜姿態包裝起來。
我的火氣「噌」地一下就頂到了天靈蓋。
但我還是壓下去了。
我保持著職業化的微笑,一板一眼地從語言學的角度,解釋了在師生關係中應該使用「先生」、「老師」這些稱謂。
我表現得無懈可擊。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後槽牙咬得有多緊。
他享受的正是這種在刀尖上跳舞的快感。
在他扭曲的認知里,這並非「高風險」。
而是一場精心計算的、收益巨大的心理博弈。
他篤定地認為,像我這樣的年輕女教師。
骨子裡刻著「斯文」和「體面」,最害怕的就是衝突、醜聞和「不專業」的指控。
他刻意選擇在公開場合挑釁,就是要將我置於一個兩難的境地。
無論我選擇哪條路,他似乎都能贏。
他想要的,從來不只是性暗示的快感,更是一種絕對的掌控權。
掌控課堂的氛圍,掌控老師的情緒,甚至掌控是非對錯的評判標準。
他把自己當成了貓,而把我當成了可以隨意戲耍、最終一定會被吃定的老鼠。
這種扭曲的自信,源於他過去可能屢試不爽的類似經驗。
而他那份還看得過去的績點,更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
只要成績過得去,老師就拿他沒辦法。
學校終究會向「優秀」的學生傾斜。
他的傲慢,源於無知。
他的猖狂,源於對規則和他人底線的誤判。
6
真正讓我感到徹骨冰冷的,是一次作業。
造句練習。
我批改到張昊的本子時,紅筆停住了。
例句要求用「~のことが大好きです」(非常喜歡)來造句。
他寫的是:
「先生のことが大好きです。」(非常喜歡老師。)
這本身沒什麼。
但他在「好き」這個詞下面,重重地畫了兩個重點號。
重點號下面,他又畫了兩個連續的、括弧形狀的波浪線。
那形狀……
我攥緊了紅筆,指尖冰涼。
一個用最簡單的符號,構成的最猥瑣的暗示。
一個指向女性胸部的圖案。
那一瞬間,我才徹底明白。
這不是蠢。
這是一種精密又惡毒的壞。
一個完美的陷阱。
如果我打低分,或者找他談話。
他完全可以一臉無辜地反問:
「老師,你想什麼呢?我就是表達對您的尊敬和喜愛啊,是您自己思想不健康吧?」
瞬間倒打一耙,把我釘在「思想齷齪」的恥辱柱上。
可如果我忍氣吞聲,給了他正常分數。
那他就贏了。
他成功地羞辱了我,並且確認了我的軟弱可欺。
他抓住了我的「把柄」,下一次只會變本加厲。
他不是個沒腦子的,他是個 PUA 大師級別的構陷者。
7
悅耳的下課鈴聲,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收拾好東西離開教室時。
我聽到張昊的聲音從背後飄來。
「……裝什麼清高,說不定心裡美著呢……」
我強裝鎮定,當作沒聽見。
手機突然嗡嗡震動了一下。
是張昊的好友申請。
備註信息扎眼地跳出來。
【老師好,我是你課上那個好學的張昊。】
「好學」兩個字,透著一股明晃晃的挑釁。
我盯著那個灰色的頭像,指尖在螢幕上懸停了很久。
拒絕?
他會怎麼在班裡說我?說我小氣,說我針對他?
通過?
我心裡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最終,理智還是占了上風。
我深吸一口氣,點了通過。
我告訴自己,這只是為了保持一個正常的師生溝通渠道。
僅此而已。
好友通過的瞬間,對話框立刻彈了出來。
叮咚。
【老師,『イく』是什麼意思啊?】
後面還跟了個油膩膩的、吐著舌頭的猥瑣表情包。
那一刻,我感覺全身的血液「轟」地一下,全都衝上了頭頂。
イく(一庫)。
這個在某些特定語境下,帶有極強性暗示的詞。
他不是不懂。
他是在耍我,是在用最下流的方式,對我進行人格侮辱!
走廊里那句「裝什麼清高」。
和眼前這個骯髒的問題,像兩隻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
畜生!
我氣得渾身發抖。
手指在螢幕上懸著,卻一個字都打不出來。
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麼處理這灘噁心的爛泥。
張昊的行動卻比我的憤怒來得更快、更狠。
更致命。
他先發制人了。
8
幾天後,我的手機各種 APP 的推送消息和朋友的微信突然轟炸而來。
【臥槽!林姐你快看校園牆!】
【視頻里那個是你嗎?怎麼回事啊?】
我點開連結,一張精心剪輯過的視頻截圖赫然出現在眼前。
視頻里,方雯雯正義憤填膺地對著張昊的位置說著什麼。
畫面一轉,是我在講台上冷著臉,語氣嚴厲地訓斥他。
而張昊呢,他低著頭。
肩膀微微聳動,一副受盡天大委屈的無辜模樣。
視頻的配文,更是字字誅心:
【新來的日語老師是拳師?課堂帶頭縱容女學生孤立男同學!誰來評評理!】
他巧妙地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在課堂上積極提問,卻被情緒化的女老師當眾羞辱。
甚至縱容女學生霸凌他的無辜小白花。
而我,成了那個濫用職權、心理變態、煽動性別對立的惡毒反派。
評論區已經徹底淪陷。
【笑死,在牛逼什麼?上個課還搞性別對立?】
【被集美們鬧麻了。】
【拳師老仙女又在作妖,吐了。】
方雯雯在下面據理力爭,卻被罵潮更洶湧地淹沒。
一條條,一字字。
鋼針般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眼睛裡。
殺人誅心。
這四個字,我今天才算真正體會到是什麼滋味。
很快,學院辦公室的電話也打了過來。
9
「林老師,請你現在來一下主任辦公室。」
語氣客氣,卻帶著命令。
推開門,主任正坐在辦公桌後。
表情冷肅。
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林老師啊……」
他慢悠悠地開了口,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年輕人有教學熱情是好事。」
「但是呢,也要注意和學生溝通的方式方法嘛。」
他點開手機,把那些不堪入目的評論滑給我看。
「你看,現在網絡輿論這個東西,影響很不好。」
「學校呢,希望能夠息事寧人。」
「這件事你作為老師要主動一點,儘快妥善地處理好。」
他的聲音很溫和,每一個字都說得特別慢,特別清晰。
但我聽懂了。
他沒有問我事情的真相。
沒有問我是否被惡意剪輯。
更沒有問我是否遭受了學生的騷擾和侮辱。
他在告訴我,是你惹出了麻煩。
所以要去解決麻煩的人也必須是你。
哪怕這意味著要我去向那個侮辱我、構陷我的學生低頭。
我坐在椅子上,感覺辦公室里的空氣都被抽乾了。
仿佛四面八方的牆壁都在向我擠壓過來。
無比窒息。
10
我沒有立刻在輿論場上掀起一場新的罵戰。
那只會讓我和他一樣,變成小丑。
我要的是釜底抽薪。
是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他根本無法承受的代價。
但我深知,僅憑日語課上的衝突,分量或許還不夠。
我需要找到更多的同盟。
也需要找到他更多品行不端的證據。
我先聯繫了教馬列的李老師。
一位同樣年輕的女性。
平時在辦公室里我們就有過幾次關於課堂紀律的交流。
我約她在學校咖啡廳見面,開門見山,將手機里的證據推了過去。
「李老師,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有件事想跟你核實一下,你也教過張昊,對吧……你覺得他平時表現怎麼樣?」
李老師疑惑了一瞬。
她低下頭,先選擇看完課堂錄像和微信記錄。
臉色瞬間就變了,氣得手指發抖。
「豈有此理!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擾亂課堂紀律了,這是性騷擾!林老師你受委屈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說: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他在我課上也不老實!」
「雖然沒這麼過分,但也老喜歡接那種低級的、帶顏色的笑話!尤其是講到一些特定單詞或者課文情境的時候,他就特別來勁,非要接個下流的梗!」
「引得男生鬨笑,讓女生特別尷尬!我好幾次點名批評過他!」
「還有教現當代文學的王老師,」
她補充道:
「有一次我們聊天,她也提到過,說張昊在她分析《圍城》里一些比喻手法的時候,故意歪解往床笫之事上扯,當時就把王老師氣得夠嗆,說他心思不正!」
我們倆仿佛找到了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