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他提醒,我已經……
「謝」字剛出口,咔嚓,一副手銬扣在我手腕上。
我懵了。
李立表情嚴肅。
「收手吧,姜維。」
11
審訊室,頭頂的燈很亮。
我縮在椅子裡。
為什麼?我犯什麼罪了?
警察圍成一圈,李立也在。
「你去參加活動,就是想趁著這次機會,把所有吸煙的人一網打盡,是不是?」
啊?我看看四周,恍然大悟。
怪不得,我說這間屋子怪怪的。
空蕩蕩,光禿禿。
原來是為了防火。
「警官,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不是我做的,是『火女』啊……」
對面,全是一副『看你裝到什麼時候』的表情。
「我看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
李立把筆記本電腦調轉,朝向我。
「監控修復好了。」
「根本就沒有什麼『火女』。」
「那天在電梯里,只有你和大爺兩人。」
什麼?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湊近螢幕。
監控里,我神色不安,一會兒瞅瞅大爺。
一會兒偷偷地,看向左邊。
那裡空無一人?!
隨後,大爺起火,我暈過去,電梯里再沒出現過第三個人,直到物業和警察趕到。
不可能啊,我親眼看見的。
我慌了。
「是火女做的手腳!她能讓人自燃,黑個監控應該也不難。真的不是我……」
李立面不改色,點擊滑鼠,播放下一個視頻。
這回是地鐵站的監控。
我瞪大眼睛。
那天的站台,是單側開啟。
換句話說,『我』對面,根本不是站台,而是一道玻璃隔層。
後面是空洞,牆面。
視頻中,『我』看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臉,表情驚恐,緩緩倒地。
怎麼會這樣?
我抱緊胳膊,腦子裡一團亂。
李立見我還不說話,又從底下掏出幾件東西。
「這是我們在你家,找到的黑色衝鋒衣,假髮……和『火女』的裝扮,一模一樣。」
「經過查證,發生自燃事件的時間段,你都不在家。」
我看著桌上的外套,突然覺得太陽穴一陣刺痛。
「對了,還有你樓上的男屍。」
李立觀察著我的反應,一張一張地,把幾張泛黃的相片擺在我面前。
「這也是從你家找到的。」
「雖然,你把能證明身份的文件都拿走了,我們還是從派出所,調取了樓上的資料。」
「你樓上,根本沒有什麼年輕女人,原本的住戶,是一對老夫婦……」
警察的聲音,像來自天外。
我看著最後那張相片,徹底呆住。
照片有些年頭了。
上面的女人很年輕,有一雙彎彎的眼睛。
她身穿黑色衝鋒衣,背著山頂的朝陽,對鏡頭燦爛一笑。
笑容那麼溫暖。
跟我在自燃現場看到的,完全不同。
「媽媽。」我脫口而出。
李立一愣,和其他人對視一眼。
「這麼說,你承認那具男屍,是你父親了?」
父親,哈哈……記憶大量湧現,我頭痛欲裂。
他緊緊盯著我。
「有很多東西要交代,一個個來。」
「首先,關於辦案手法,你是怎麼做到,讓抽煙者燃起來的?」
我抓著頭髮深呼吸。
半晌,終於抬頭,對那幾張期盼又警戒的臉,微微一笑。
「警官,這個問題,我也沒法回答你。」
12
每次不小心吸到二手煙,我就在腦子裡,想像抽煙者被火燒死的樣子。
直到那天。
那天是父親的生日。
也是他癱瘓在床的,第二十個年頭。
二十年前,他喝多了闖紅燈,出了車禍,臥床不起。
因此每到這天,他總特別暴躁,格外折磨人。
整整一天,父親像指揮奴僕一樣,把我呼來喝去。
好容易挨到晚上。
我清洗完被屎尿浸濕的床鋪,拖完被酒漬和嘔吐物弄髒的地板。
精疲力竭。
他斜靠在沙發上,一臉得意。
然後,點燃一支煙。
我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聽上去不那麼冷硬。
「爸,該休息了。」
父親挑眉,怒目圓睜。
「小不死的,你想管你老子啊?」
他挑釁地吐了口煙,手指一抖,煙灰落地。
「你伺候人的功夫跟你媽比差遠了,她在我跟前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吞了口唾沫,血往上涌。
母親任勞任怨了一輩子。
不到六十,就因為肺癌和過度操勞,離開人世。
她,吸了一輩子他的二手煙。
如今,那令人作嘔的味道,又困住我。
很久之前,我曾提議,把父親送去養老院。
結果到那兒不到半天,他就掄起拳頭,把所有膽敢靠近的護工打了個遍。
「對不起,我們實在供不起這尊大佛。」
醫院,療養院,通通不接收。
母親對我說:「你去住校吧,別影響你學習。」
我走了,懦夫,但偽裝成勇士的樣子。
翻開歷史課本,專橫殘暴的爹,無非兩種用途。
拿來墊腳,或者磨刀。
那時的我,少年意氣,覺得自個兒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哪能在這兒泥足深陷,成天跟個老東西慪氣呢。
於是我逃跑了。
在外求學,家裡的事,都是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
父親的胃口好些了。
好像能下地,但他不耐煩,不願意練習。
父親又打走一個小時工,母親決定提前辦理退休——後來我才知道,這時她已查出肺癌。
家裡被評為五好家庭,母親是『賢妻』,我成了『孝子』。
母親年輕的時候,愛寫寫小說,愛爬山,身強體健,機敏健談。
臨走時,她剃光了頭髮,體重不到八十斤。
賢妻被熬走,孝子頂上。
我以為自己是主角。
實際上,我和母親,都只是成全父親人生的一塊拼圖碎片。
當我獨自面對,才發覺自己的軟弱,無力。
才明白在過去的日子裡,母親獨自一人,背負了怎樣的重擔。
熬吧,我帶著一種自虐式的悔恨苦熬。
母親那麼瘦弱,她都可以,我憑什麼不行呢。
「你和你媽伺候我,天經地義……」
我盯著那副,在煙霧裡罵罵咧咧的嘴臉,又一次,試圖用想像力拯救自己。
13
幻想中,被推進焚屍爐的人,不是母親,是他。
在火里翻滾,哀嚎……
被活活燒死,身邊堆滿最喜歡的煙。
集中注意力,不要去聽那些咒罵。
不靠幻想代償,我一定會做出可怕的事。
我越盯越入神,越盯越沉浸。
父親有點不安,惱怒地瞪我。
我無動於衷。
昏暗中,我看見,他嘴上的煙,突然跳起一叢藍色火苗。
父親愣了,我也是。
但我是被迷住。
紫丁香一樣的火苗,小小的,如此夢幻,那麼柔和。
像阿拉丁神燈。
我向它許願,它滿足我。
再大一點,再旺一點,我在心裡狂呼。
火光一下子照亮整間客廳。
「水,水……」
父親爆發出超出尋常的求生欲,和意志力。
甚至屈尊下地,走了兩步。
雖然很快倒下。
我默默關緊門窗,依照他的爬行路線,拉開易燃的家具。
「爸,家醜不可外揚,不要擾鄰。」
我痴迷地盯著那火,烈焰散發的灼熱,讓人身心舒暢,仿佛冰凍三尺的河流解封。
難怪普羅米修斯要盜火。
沒有比它更好,更充滿希望的存在了……
幾分鐘後,我望著地上的焦炭發了會兒呆,收拾好東西,出了家門。
告別舊牢籠,奔向新的。
老天給你一樣東西,必然也會拿走另一樣。
從那天起,我光靠凝視,就能讓人自燃。
但只在吸煙者身上起效。
我渾渾噩噩,有時是抽煙過度,如寄生蟲一般的父親,有時是古怪獨立的母親。
就是不是我自己。
做自己要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了。
屬於『我』的部分,被禁錮在內心深處,偶爾抬頭,在黑暗中,像個孩子一樣聆聽。
樓上,母親在來回踱步,為新小說陷入苦思。
父親摔摔打打,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大發雷霆。
我們是五好家庭,幸福的,一家三口。
14
「死刑是逃不掉的。」
李立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窗外。
找回『自己』後,我又變回那個懦弱斯文的青年人,贏取了一點信任。
當然,只有一點。
「不過,要是你願意配合實驗機構的研究,可以延緩執行。」
「實驗過程,可能會有點痛苦。」
我同不同意,結果有差嗎。
「可以,但我也有一個條件。」
15
精神病院,難得的放風時間。
草坪上,只有寥寥幾人。
都是最危險的,需要被嚴格看守的對象。
連放風也是跟別人錯開,選在晚上。
我的條件是,在人群中, 過一段正常人的日子。
難辦,李立送我到精神病院。
「沒辦法,精神病人也是人, 你在他們中間也一樣。」
「實驗室還在準備, 你有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我跟這幾個『危險分子』,也算混了個臉熟。
「晚上黑漆漆, 有什麼好看的……」
王駿在旁邊嘀咕。
我看了眼不遠處的護士和保安,笑了笑:「沒辦法, 能出來就不錯了。」
王駿湊近。
「你是怎麼進來的,我看你挺正常的啊。」
從一個重度精神分裂患者的嘴巴里聽到這話, 我哭笑不得。
「因為……我的白⽇夢成真了。」
「臥槽, 」王駿低呼,「那你真走運!」
「隔壁病區來了個⼥的,整天說⾃己是煙花, 早晚要升空, 沒事就往樓下跳, 腿摔斷好幾回, 逼得護⼠把她綁起來, 連放⻛都取消了。」
我啞然失笑。
「這你也知道?」
他得意地咂咂嘴。
「我來多久了, 什麼不知道?」
我想了想:「你有煙嗎?」
他瞪⼤眼睛。
「我去,你怎麼知道我……」
聲音大了一點, 保衛看過來。
王駿立馬低頭,裝作若無其事。
「我有法子能搞來,不過這玩意可不是⽩給的……」
又一個夜晚。
最後⼀次放⻛,明天,我就要被轉移了。
我抬頭,無⻛⽆雨。
星⾠高懸在天, 隔著數不盡的時空俯視我。
我握住王駿偷偷塞過來的煙和火柴。
「你知道嗎,其實人就是煙花, 幾下燒完就沒了。」
王駿警惕地瞅了我兩眼。
「兄弟, 你是不是要發病了?」
我笑道:「不信?不信你退後一點, 也別太遠,對, 就這樣, 別動。」
「盯著我,別眨眼哈。」
我看著他眼球中倒映的, 自己的樣子。
把煙叼在嘴⾥,噗呲點⽕。
尼古丁順著口鼻腔,像毛刷子一樣撫進大腦。
把那點彌留的恐懼和留戀,清掃得乾乾淨淨。
更大的火光升起, 我不得不閉眼。
⽿邊——「臥槽, 兄弟⽜逼啊!」
⾝後的病號樓,傳來⼀陣嘈雜熱烈的歡呼。
警報拉響, 腳步聲,呼喊。
我仰面倒地。
夏天結束了,還差一場煙火。
要是媽媽也能看到就好了。
那不必知道那就是我。
備案號:YXXB52ejd18zZaIab6j2GIGv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