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大學班主任打來電話,語氣憤怒。
說我女兒從未報到,10萬學費也分文未交。
我衝進她房間,她正抱著手機,為她的偶像在網上跟人對罵。
「錢呢?」
她不耐煩地瞥我一眼:「給我哥花了,他值得最好的應援。」
我看著她床頭偶像的海報,笑了。
第二天,我聯繫學校辦了退學,然後把橫店群演培訓班的合同拍在她面前。
她不是喜歡追星嗎,那就去離她的星最近的地方,親身體驗一下,人間到底值不值得……
01
大學班主任的電話打來時,我正在修剪一批剛到的肯亞紅玫瑰。
剪刀的冷光划過花刺,利落清脆。
「林女士,我是江州大學的輔導員,陳念為什麼沒有來報到?十萬塊的學費也一分沒交,您知道這件事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急躁,帶著被怠慢的惱火。
我的手頓住了,一根尖刺扎進指腹,細密的疼,但遠不及心臟那一下收縮來得猛烈。
我掛了電話,沒理會指尖滲出的血珠,解下圍裙,徑直走向二樓。
陳念的房門緊閉,裡面隱約傳來鍵盤被激烈敲擊的噠噠聲,和她亢奮又尖利的聲音。
「季星宇就是最棒的!你們這群黑子懂什麼!」
「沒錢就閉嘴,別在這裡酸,我哥的熱搜是我們粉絲真金白銀砸出來的!」
我沒有敲門,直接擰開了門把手。
一股混雜著外賣油膩氣味和廉價香薰的熱浪撲面而來。
我女兒,陳念,十八歲,我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正像一頭好鬥的野獸,蜷縮在電競椅里。
螢幕的光照亮她因為熬夜而浮腫的臉,和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狂熱的眼睛。
房間裡貼滿了同一個男人的海報,那個叫季星宇的偶像,他以各種精心設計的角度對我微笑,精緻得像個假人。
我深吸一口氣,那股污濁的空氣嗆得我肺疼。
「錢呢?」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她沸騰的世界。
她猛地回頭,見到是我,滿臉的不耐煩和被打擾的暴躁。
「吵什麼?沒看我正忙著反黑嗎?」
她視線掃過我,又迅速黏回螢幕,手指在鍵盤上敲得更快了。
「我問你,十萬塊學費,去哪了?」我重複了一遍,聲音依舊平穩。
「哦,那個啊。」她終於捨得又瞥我一眼,語氣輕飄飄的,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給我哥花了啊。」
她口中的「哥」,就是牆上那個叫季星宇的男人。
「他最近有個很重要的榜單要衝,Momo姐說,這次應援決定了他後續的資源,必須拿下。我就把錢都投進去了。」
她理直氣壯,甚至帶著一點驕傲。
「我們念念這次可是出了大力了,Momo姐都親自誇我了。」
我看著她,看著她床頭那張占據了整面牆的巨大海報,季星宇在上面笑得溫柔又疏離。
我突然也笑了,笑聲很低,從喉嚨里發出來,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涼意。
陳念被我笑得發毛,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
「你笑什麼?神經病。」
我沒理她,轉身下樓。
那天晚上,我什麼都沒再問,甚至還給她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她吃得心安理得,飯桌上手機不離手,不斷和她的「飯圈姐妹」分享著「戰況」。
第二天,陽光很好。
我聯繫了江州大學,以「學生個人原因」為由,給她辦了退學。
然後,我走進了她的房間。
她剛睡醒,頭髮亂糟糟的,正迷迷糊糊地刷著手機,看她「哥哥」的最新動態。
我把兩份文件拍在她面前的電腦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一份是蓋著大學紅章的退學申請回執。
一份是橫店群演培訓班的合同,為期三個月,包吃住,但要先幹活抵扣培訓費。
「兩條路,自己選。」我平靜地看著她。
她臉上的惺忪睡意瞬間褪去,被震驚和難以置信取代。
她抓起那份退學申請,看清上面的字後,瞳孔劇烈收縮。
「你瘋了!」
她尖叫起來,聲音刺破了清晨的寧靜。
「你憑什麼給我退學!那是我的大學!」
她猛地站起來,椅子被撞翻在地。
她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我,像是要在我身上剜下兩塊肉。
「我要去上大學!不是去橫店那種地方當乞丐!」
她嘶吼著,一把抓起那份群演合同,三兩下撕得粉碎,紙屑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落下。
「你就是個劊子手!你見不得我好!你毀了我的人生!」
她撲過來想搶那份退學回執,被我側身躲開。
她開始哭,哭得驚天動地,抓起手機就給她所謂的「飯圈姐妹」打電話。
電話接通了,她泣不成聲地控訴我的「暴行」。
「嗚嗚嗚……我媽她……她給我退學了……她要逼我去橫店……」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一個故作安撫的聲音:「念念你別急啊,阿姨是不是誤會什麼了?你先穩住媽媽,別跟她硬碰硬,等她氣消了就好了。」
真是「貼心」的好姐妹。
我走到牆邊,拔掉了路由器的電源線。
房間裡的網絡信號瞬間消失。
陳念的手機通話也斷了。
她愣愣地看著我。
我走向她,朝她伸出手。
「手機,給我。」
「你幹什麼!」她像一隻被侵犯了領地的貓,把手機死死護在懷裡。
「斷了網,你就知道誰才是你真正的家人。」我看著她,一字一頓。
她試圖反抗,我直接抓住她的手腕。
我的力道不大,但她掙脫不開。
這些年經營花店,搬花修枝,我的手心布滿薄繭,也很有力氣。
她終於感到了恐懼。
「你放開我!這是我的手機!」
我從她手裡抽出那台最新款的iPhone,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部早就準備好的老人機,塞進她手裡。
螢幕很小,按鍵很大,只能打電話,發簡訊。
「十萬,是我一朵花一朵花親手包裝,一張訂單一張訂單積累下來的錢,是給你去讀書,去見識更廣闊世界的。」
我的聲音沒有一點波瀾。
「不是讓你拿去給一個靠臉吃飯的商品沖流水的。」
她徹底崩潰了,癱坐在地上,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我。
「你是我見過最惡毒的母親!我恨你!我祝你這輩子都孤獨終老!不得好死!」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等你掙到第一個一百塊,再來跟我談恨。」
我轉身離開,關上了房門。
裡面立刻傳來砸東西的聲音,花瓶、檯燈、書本……所有能被她夠到的東西,都成了她發泄恨意的工具。
壓抑的、絕望的哭聲從門縫裡滲出來,像無數根小針,扎在我心上。
那一晚,我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有開燈。
月光透過窗戶,照亮了牆上那張季星宇的海報。
他依舊在笑,完美無瑕。
我看著那張臉,第一次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和一種被點燃的、冰冷的憤怒。
我的女兒,被這張虛偽的畫皮,騙走了人生。
第二天早上,我做好早餐,放在餐桌上。
她的房門打開了。
她走了出來,眼睛腫得像核桃,臉色蒼白。
但她換好了衣服,手裡緊緊攥著我昨天給她的,去橫店的長途汽車票。
她的眼神里,全是冰冷的恨意。
她沒有看我,也沒有碰桌上的早餐,徑直走到門口,換鞋,開門,離開。
「砰」的一聲,大門被重重甩上。
整個房子都安靜了。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那個被眾星捧月般寵壞的女兒,死了。
而我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02
陳念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
車廂里混雜著汗味、泡麵味和各種不知名的氣味,讓她陣陣作嘔。
她靠在堅硬的座椅上,一夜無眠。
心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我恨林蔚,等我逃出去,我再也不會認她這個媽。
她想像過無數次抵達橫店的場景。
也許一下車,就會有劇組在招人,她憑藉出眾的相貌被導演看中。
也許走在街上,就能「偶遇」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季星宇。
他會從保姆車上下來,對自己溫柔一笑,問她是不是迷路了,需不需要幫助。
這些在飯圈小說里被寫了無數遍的浪漫幻想,是支撐她攥著那張車票,踏上這趟屈辱旅程的唯一動力。
然而,現實的第一記耳光,在她看到「橫店影視城」五個鎏金大字時,就狠狠地扇了過來。
幻想中的星光璀璨,變成了塵土飛揚的街道和來來往往、神色匆匆的人群。
一個自稱是培訓班接頭人的黑瘦男人,把她和另外幾個同樣一臉迷茫的年輕人,塞進一輛破舊的麵包車。
車子七拐八繞,遠離了那片看起來光鮮的仿古建築群,開到了影視城邊緣一個破敗的城鄉結合部。
最終,停在一棟毫無生氣的灰色小樓前。
「到了,以後你們就住這兒。」男人不耐煩地把他們的行李扔下車。
陳念呆住了。
這就是她的宿舍?
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間,密密麻麻地擺著四張上下鋪,住了八個人。
空氣里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是汗水、廉價洗衣粉、沒倒的垃圾和腳臭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氣味。
牆壁發黃,角落裡結著蛛網,唯一的一扇小窗戶外面就是另一棟樓的牆壁,透不進半點陽光。
她的床位是上鋪,床板上只有一層薄薄的、不知道被多少人用過的發黃褥子。
同宿舍的幾個室友打量著她,目光里充滿了審視和一點若有若無的排擠。
她們看她白皙的皮膚,看她雖然舊了但依然質地不錯的衣服,看她那張寫滿了「沒吃過苦」的臉,眼神裡帶著些微的嘲弄。
「新來的?追星追來的吧?」一個頂著一頭枯黃頭髮的女孩一邊啃著指甲一邊問。
陳念咬著嘴唇,沒說話,把行李箱拖到自己的床位下。
箱子是名牌,和這個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引來了更多意味不明的目光。
晚飯時間,她領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群演盒飯。
一個泡沫飯盒,打開來,是黃得發黑的米飯,上面澆著一勺看不出原材料的糊狀素菜,零星飄著幾點油花。
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一口都吃不下去。
她想起了在家裡,自己是如何挑剔林蔚做的飯菜,嫌這個太油,那個太咸,一言不合就摔筷子。
巨大的委屈和酸楚湧上心頭,她躲到宿舍樓的樓梯間,用那部只能打電話的老人機,撥通了她唯一能求助的人――Momo姐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那頭是嘈雜的音樂和歡呼聲。
「喂?誰啊?」Momo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Momo姐,是我,陳念。」陳念的聲音帶著哭腔。
「哦,念念啊,怎麼了?用這個號打過來?你媽把你手機沒收了?」
Momo姐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看戲的調侃。
陳念再也忍不住,哭著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從被逼退學,到這個地獄一樣的宿舍,再到那份豬食一樣的盒飯。
她以為Momo姐會像以前一樣,溫柔地安慰她,為她打抱不平,甚至想辦法幫她。
但Momo姐只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呀,阿姨真狠心啊。不過念念,你也別太難過,你就當替哥哥體驗一下底層生活嘛,這也是一種修行,對不對?」
陳念的哭聲頓住了。
修行?
這不是她被騙進來的理由,這應該是被同情的遭遇。
「Momo姐,我……」
「哎,你別說,」Momo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語氣興奮起來,
「這不正好嗎?你現在是群演了,進劇組比我們方便多了。我聽說季星宇下部戲就在橫店拍,說不定你能進哥哥的劇組呢!」
她的話鋒一轉,帶上了某種指令性的意味。
「到時候,幫我們拍點獨家路透,打探點內部消息,你就是我們粉圈最大的功臣!比你打投十萬塊還有用!」
陳念握著手機,愣在了原地。
電話那頭,Momo姐還在喋喋不休地描繪著她成為「前線大大」後的風光。
可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心裡那股被利用的、冰冷的異樣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升騰起來。
但她太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了。
「見到哥哥」這個幻想,很快又壓下了那絲異樣。
她安慰自己,Momo姐只是想讓自己振作起來。
是的,只要能見到季星宇,現在吃的一切苦,都值得。
掛了電話,她擦乾眼淚,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宿舍。
夜裡,她躺在咯吱作響的硬板床上,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隔壁床鋪的女孩在和家裡打電話,壓低了聲音報喜不報憂。
下鋪的兩個人在興奮地討論今天跑劇組的見聞,誰被導演罵了,誰掙了五十塊,誰為了搶一個前景的位置,差點和人打起來。
她聽著這些陌生的、屬於底層的喧囂,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感到了徹底的茫然。
這裡,不是偶像劇,這裡是人間。
第一天的「培訓」,開始了。
所謂的培訓,就是在烈日下站軍姿,一站就是兩個小時。
教官是個皮膚黝黑、表情嚴厲的中年男人,手裡拿著一根細長的竹竿,誰動一下,竹竿就毫不留情地抽在誰的背上。
陳念從小嬌生慣養,哪裡受過這種罪。
汗水順著她的額頭流進眼睛裡,又澀又疼。她的雙腿像灌了鉛,不住地發抖。
她感覺自己快要暈倒了,但看著周圍那些和她一樣咬牙堅持的人,那股不服輸的勁兒又頂了上來。
下午的課程更讓她崩潰――學習如何演「屍體」。
「躺屍,是你們群演的基本功!」教官吼道,「給我學會在各種地形、以各種姿勢躺下,並且保持一動不動!」
他們在泥地里、石子路上、草叢中,一遍遍地練習倒下,練習「死不瞑目」的眼神。
陳念第一次知道,原來「死」也這麼難。
一天下來,她渾身酸痛,骨頭都像散了架。
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03
一個星期後,陳念接到了她的第一個「角色」。
凌晨四點,天還沒亮,宿舍的燈就被「啪」地一聲打開。
一個被稱為「群頭」的男人站在門口,大聲嚷嚷著:「都起來!快點!《烽火江山》劇組要三十個士兵,死的,男的女的都要!」
陳念和室友們像被按了快進鍵,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洗漱。
機會,是要靠搶的。
她們被一輛大巴車拉到郊外的一個山坡上,那裡已經被劇組布置成了古代戰場。
化妝師們提著桶,拿著刷子,流水線作業。
輪到陳念時,一個大媽用一把髒兮兮的刷子,在她臉上胡亂抹上深紅色的「血漿」和黑色的「泥土」。
那股劣質油彩的刺鼻氣味,熏得她差點吐出來。
她被分到了一套沉重的盔甲,領口還殘留著上一個使用者的汗味。
她的「戲份」,是扮演一具被亂箭射死的士兵,趴在一條剛剛被洒水車澆透的泥溝里。
導演的要求是,在敵軍的鐵蹄踐踏過後,她作為背景「屍體」,必須一動不動,直到這場戲拍完。
初秋的凌晨,寒意刺骨。
陳念穿著單薄的裡衣和冰冷的盔甲,整個人趴在濕冷的泥水裡,凍得渾身發抖,牙齒都在打顫。
導演和主演遲遲沒有到位,她們這些「屍體」就得一直趴著。
泥水的腥氣,混合著身邊燃放的、用作戰爭煙霧效果的煙餅的刺鼻氣味,不斷地湧入她的鼻腔。
她感覺自己真的像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四肢開始麻木,意識都有些模糊。
終於,遠處傳來了導演「開機」的指令。
馬蹄聲由遠及近,幾十匹戰馬從她們這些「屍體」的間隙中呼嘯而過,濺起的泥點子劈頭蓋臉地打在她們身上。
就在這時,一隻不知名的蟲子,黏糊糊的,慢悠悠地爬上了陳念的臉頰。
那觸感讓她渾身汗毛倒豎,一種本能的噁心和恐懼讓她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嘴角。
「停!卡!」
副導演尖銳的聲音通過擴音喇叭響徹整個山坡。
「那個屍體!穿銀色盔甲那個!會不會演!死人還會動嗎?不想演就滾蛋!」
擴音喇叭直接對準了她,聲音大到刺耳。
全劇組上百道目光,瞬間都聚焦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不耐煩,有鄙夷,有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陳念的臉「轟」的一下全紅了,血色瞬間衝上頭頂。
她從來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被如此粗暴地羞辱過。
屈辱、難堪、憤怒……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她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和臉上的泥水、血漿混在了一起。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強迫自己重新趴好,一動不動,任由那隻蟲子在她的臉上爬行。
那一刻,她不是陳念,她只是一件編號為「銀色盔甲」的、會喘氣的道具。
這場戲反覆拍了四五次才過。
等到導演喊「收工」時,陳念已經凍得快失去知覺了。
她掙扎著從泥水裡爬起來,手腳都僵了。
休息的時候,一個看起來有五十多歲、同樣扮演「屍體」的中年群演,遞給她一個干硬的饅頭。
他叫老李,是橫店的「老油條」了。
「小姑娘,想開點,剛來都這樣。咱們啊,就是個活道具。」
老李的臉上溝壑縱橫,一笑起來,皺紋里都夾著泥。
陳念接過饅頭,一聲不吭地啃著。
饅頭又冷又硬,劃得她嗓子疼,可她卻覺得這是無上的美味。
她嘴硬地回了一句:「我不是來當演員的,我是來體驗生活的。」
老李一聽,笑了,那笑容裡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瞭然。
「體驗生活?我看是來追星的吧?」
陳念心裡一驚,猛地抬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