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短短的小手撫過我的頭頂和眼角。
靈魂重疊處。
吹起一縷單薄又冰冷的風。
我心裡莫名有種酸澀的感覺。
這才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伸手抱起她,輕聲問。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呢?」
5.
她想了想。
「我……我好像叫土土。」
又不確定。
「也可能叫天天。」
我啞然失笑:「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有些羞赧地絞著手指:「我的耳朵受過傷。」
「有些時候聽不清媽媽說話。」
收拾完蔣秀芝,已經過去了大半天。
我趕著去朋友家看徐團團。
便牽著她往外走去。
街上暮色四合。
幼兒園放學的小孩子牽著媽媽的手往家走去。
土土問我,為什麼這麼多小朋友。
我笑著隨口道:「幼兒園放學了呀。」
她側耳聽了聽,好奇地問:「幼兒園是什麼?」
我見她一臉認真,便解釋道:
「就是當爸爸媽媽上班的時候,小朋友們會在那裡面學習、做遊戲,等爸爸媽媽下班接他們回家。」
見她一臉羨慕。
我問她:「你媽媽上班的時候,你就一個人在家裡等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是呀。」
「我有時候曬曬太陽,然後睡覺。」
「做很多很多的夢,醒來媽媽就回家了。」
我嘆了口氣,心裡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那你等媽媽的時候,會很孤單嗎?」
她不知道什麼叫孤單。
但用自己的理解朝我搖了搖頭。
「不會呀,一想到很快就可以見到媽媽。」
「我就好幸福。」
說到這兒,她又驕傲起來。
「我很擅長等媽媽的。」
「剛認識媽媽的時候,她就說我是最勇敢的寶寶。」
我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剛認識媽媽?」
後面半截話,我實在問不出口。
但她卻毫不在意地認真解釋。
「我不是媽媽生的,我也不知道我是誰的寶寶。」
「我還是個小寶寶的時候,就在外面流浪了。」
「他們說遇到媽媽之前,要受很多很多的苦。」
「我答應了。」
她掰著手指回憶。
「有時候我睡在橋洞裡,有時候呢我睡在公園裡。」
「但我會跟著其他的哥哥姐姐去找飯吃。」
她好像還挺自豪。
「我知道哪個地方有烤腸,哪個地方有鴨屁股。」
她聲音變得很輕,像是陷入了回憶里。
「遇到媽媽之前,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後來,媽媽帶我回了家。」
「我不用再淋雨也不用再挨餓了。」
「我有自己的媽媽了。」
看著她一臉幸福。
我忍不住道:「你媽媽真是一個好人。」
她很認同地點頭。
「對呀,我媽媽是最好的媽媽。」
她又好奇問。
「那你呢,你回人間想看誰呢?」
我垂下眼。
「回人間找我閨蜜算帳……」
「然後再……再看看我的孩子。」
她隔了半晌才好奇問:「你孩子多大啦?」
我比劃了一下。
「三歲了。」
她點了點頭,露出驕傲的神色。
「和我差不多大呢!」
我看著她笑,沒作聲。
其實我的孩子不是人類。
徐團團是一條小狗。
一條流浪的小土狗。
6.
我是在菜市場撿到團團的。
那時,我趕著回家給蔣永志做飯。
路過一個肉攤。
聽見有兩個人在嬉皮笑臉地商量。
「估計也才五六個月,拿回去養到過年剛好殺了。」
「這種土狗小時候最貪吃了,要吃掉我多少錢啊!」
「怕什麼,隨便喂點剩菜剩飯就行了。」
在他們面前,一隻黃白色的小土狗埋頭搖著尾巴。
它似乎餓了很久。
正狼吞虎咽地吃著地上的半隻鴨脖。
尾巴搖得像螺旋槳。
小狗是很容易被騙的。
只要給它點好吃的,它就以為大家都是好人。
絲毫不知道身後兩道目光正死死地盯著它。
小狗渾身毛茸茸。
眼睛濕漉漉的像兩顆葡萄。
耳朵上有一塊醒目的灰黑色斑塊。
像是被暈染開的小墨點。
眼看著那兩人拎著小狗後頸提溜起來。
準備關進一旁的狗籠。
我連忙大喊:「幹什麼!這是我的小狗!」
那兩人對視一眼,皺眉問:「你的狗?這明明是街上的流浪狗。」
「還吃了我半隻鴨脖!」
我掏出五十塊塞對方手裡。
「行了行了,賠你鴨脖的錢。」
趁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我搶過小狗一路狂奔。
它趴在我懷裡,好奇地東張西望。
最後我累得氣喘吁吁。
它才從我懷中探出頭。
親昵地舔了舔我的掌心。
它似乎知道,我是為了救它而來。
就這樣,我在一個冬天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給它取名叫團團。
醫生說它很健康。
流浪的時候把自己養的很好。
團團是很懂事的。
不挑食不亂叫。
從不在家裡大小便。
就算想上廁所也會一直憋著等我帶它出門去。
出門遛彎的時候,鄰居都夸它。
「好乖好乖的團團。」
它更驕傲了。
仰著頭,尾巴搖得像螺旋槳。
可以說團團從沒讓我操過心。
唯一一次咬人。
還是因為我挨了打。
蔣永志喝了酒回家,看見我正在給團團喂吃的。
他沒來由地一腳踢翻了團團的飯盆。
「對個畜牲這麼好,至於嗎?」
我忍不住和他吵了幾句。
卻換來他的拳打腳踢。
「兩年了都沒懷上孩子!」
「為了只狗存心和我吵架是不是?」
他的拳頭狠狠砸向我的頭。
我和他扭打在一起。
團團在一旁急得又吼又叫。
最後飛撲上前撕咬著他的小腿。
蔣永志吃痛鬆手。
順手拿起茶几上的煙灰缸就朝團團砸去。
玻璃落地,濺起鋒利的冰刃。
我上前阻止也被他狠狠踢了一腳。
他像是不解氣,又砸了團團好幾下。
頓時,團團的頭變得血肉模糊。
它痛苦地哀嚎著。
卻依舊朝著蔣永志飛撲上前。
那晚,我頂著臉頰的血痕和淤青。
在醫院守著團團做手術。
它還那么小,才剛剛兩歲。
卻已經學會要保護媽媽。
團團就這麼乖乖地躺在手術台上。
不哭也不鬧。
明明已經很睏了,仍然強撐著睜開眼看我。
我在手術室外一直流淚祈禱。
未知苦處,不信神佛。
無論是南無阿彌陀佛還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我祈求他們顯靈。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好在手術很順利,團團脫離了生命危險。
只是從那天起。
它的眼睛就留下了後遺症。
每次只要換季總會流膿。
後來的每一天想起這件事。
我都無比後悔。
是我沒有保護好它。
我和土土在十字路口分別。
我趕著回去看我的團團,她趕著去找她的媽媽。
我問她:「你能找到路嗎?」
她要去的方向,會經過我和蔣永志曾經住過的房子。
我對那幾條街還算熟悉。
但她現在又瞎又聾,能找到路嗎?
土土費力地伸著耳朵聽了半晌。
這才安慰我:「我鼻子很靈的,放心吧。」
她朝我揮手:「你也快去看你的寶寶吧。」
「再晚就來不及啦!」
7.
去世之前,我曾把團團寄養到了好友家。
那時,我準備做一件大事。
我想殺一個人。
其實我也想過我的結局。
但生死對我來說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
我只是放心不下團團。
解脫前的每一天,我都是在為團團而活著。
蔣永志遺傳了他母親的暴戾脾氣。
婚前體貼溫柔,粘人又霸道。
婚後便漸漸露出了惡魔的爪牙。
從最初總是大聲對我呵斥。
到最後拳打腳踢成了家常便飯。
我有報警,有想過離婚。
可每次搬出去。
總能被他找到。
表面上他痛哭流涕給我磕頭認錯。
但熱鬧散去,人群離開。
他猙獰的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
如同影子陰魂不散。
死死纏著我。
那晚,我把團團託付給了閨蜜宋知雪。
她和我認識了十多年。
一直想方設法幫我擺脫蔣永志。
也曾被我連累得差點丟了工作。
或許察覺到了我的意圖。
她抱著團團目送著我離開,忍不住勸道。
「嘉玉,你一定要回來接團團啊!」
我朝她笑:「當然了。」
可我食言了。
我給蔣永志喂下安眠藥,拿榔頭將他打成了重傷。
但他居然還能拼盡全力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我們兩敗俱傷。
我沒有辦法再去接團團回家了。
拐過熟悉的巷道,我飄進了宋知雪的家裡。
此時已經是深夜。
距我一天半的期限,只剩一天了。
家裡沒開燈。
萬籟俱靜。
客廳空無一人。
我從客廳繞到陽台,又從衛生間繞到廚房。
陽台上的大狗籠里放著團團的玩具。
電視櫃旁邊還有兩袋未拆封的狗糧。
沙發上依稀可見幾縷小狗的毛髮。
宋知雪給團團做的小毛衣只鉤了一半的圖案。
可是,我找遍了整個家裡。
都沒有看見團團的身影。
團團去哪兒了。
我急急忙忙地跑進臥室。
宋知雪正坐在窗邊,抱著相框好像睡著了。
她臉上滿是濕漉漉的水痕,眼睛腫的像核桃。
我想叫醒她。
左右張望,只能用盡全力吹動窗簾。
窗簾碰倒了桌上的花瓶。
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正在熟睡的宋知雪,一個鯉魚打挺驚醒過來。
她看了看四周,疑惑:「關了窗戶的啊,哪兒來的風。」
我急不可耐地再次吹動窗簾。
她愣了愣。
突然提高了聲調:「徐嘉玉!嘉玉!」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嘉玉你來了嗎!」
我推動桌上的化妝盒,一把化妝刷倒在了地上。
宋知雪的聲音從開始的興奮。
又帶著一絲害怕。
「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我:「……」
我又扔下一根化妝刷。
兩柄刷子組成了一個「X」的圖案。
宋知雪放下心來。
她擦了擦眼淚,欣喜地像機關槍一樣叭叭叭說個不停。
「蔣永志成植物人了,你知道嗎?」
「我跟你說他活不了多久了,馬上就要沒了!」
她急迫地想要告訴我。
關於我離開後所發生的一切。
「你留給我的錢,我給你買了一塊墓地。」
「就在之前我們爬山時路過的那片墓園。」
「你說那地方依山靠海,風水很好。」
留給你的錢,你拿去用啊。
給我買墓地做什麼。
我的骨灰撒哪兒不是撒啊。
想起她身上還背著房貸。
我死後的頭七那幾天,看著她一直在殯儀館忙碌。
都沒睡上一個好覺。
我心裡很是難受。
想著她要是拿我的錢去點小男模,我也允許了。
我捧著她的臉仔細看著她。
宋知雪又害怕又想笑,模樣有些滑稽。
我想起正事,連忙把桌上那隻團團的小擺件輕輕推到地上。
――對了,團團呢?
――我在家裡沒看見它。
――它現在眼睛好點了嗎?有沒有挑食?
那隻小狗的擺件咕嚕嚕滾了一圈,滾到了宋知雪的腳旁。
她低頭看著那個擺件。
張了張嘴。
聲音變得乾澀。
「嘉玉,對不起――」
她抱著我的相框,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我沒有照顧好你的團團。」
「你去世的那天,團團從家裡跑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