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先是茫然,然後是驚艷,再然後,是難以置信的震驚。
他死死地盯著我的臉,我的假髮,我的衣著,像是在辨認一個不可能的奇蹟。
那眼神,從迷濛,到銳利,再到一種被欺騙的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
他甩開同伴攙扶的手,踉蹌著朝我走過來。
「你……」
他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酒氣,幾乎噴在我臉上。
我握著水瓶的手指收緊,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沉,但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甚至帶著點被打擾的不耐。
他的同伴在起鬨。
「喲,林少,看上了?」
林樹州沒理他們,他湊得極近,幾乎要貼到我身上,那雙淺色的眼睛死死鎖住我,試圖從我濃重的妝容下,找出那個「書呆子沈崢崢」的影子。
「是你……」
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帶著一種被愚弄的怒火,「沈崢崢……」
那個古板無趣卻有魔力讓他屢屢碰壁的沈崢崢,居然荒誕的有這樣放縱的一面。
那對他的冷漠無趣算什麼?都是故意的?就這麼討厭他?
我扯了扯嘴角,勾起一個沒什麼溫度的笑。
「認錯人了吧,小朋友。」
他猛地伸手,想要抓我的胳膊。
我後退一步,避開了。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眼神更加陰沉。
他的同伴看出氣氛不對,上來拉他。
「林少,走了走了,下一場等著呢!」
林樹州被他們半推半拉著往後走,眼睛卻一直像釘子一樣釘在我身上,那裡面翻滾著太多情緒――震驚,憤怒,被欺騙的恥辱,還有一絲……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直到他被拉出後台,那目光依舊如影隨形。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緩緩吐出一口氣。
握著水瓶的手,指尖微微發涼。
還是,被發現了。
5
周一回學校,林樹州身上的低氣壓幾乎能凝成實質。
他不再刻意和女生說笑,也不再試圖引起我的注意,只是沉默地坐在旁邊,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偶爾看向我的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裡面纏著怒火,探究,還有那種讓我不太舒服的、固執的審視。
課間,他把我堵在了去開水房的走廊拐角。
這裡人少,只有陽光透過窗戶,在地上投下安靜的光斑。
「耍我很好玩?」
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宿醉未醒的沙啞,和壓抑不住的戾氣。
我手裡握著空水杯,平靜地回視他。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不明白?」
他上前一步,把我逼退到牆角,陰影籠罩下來。
「『MistKiss』酒吧,周五晚上,藍色頭髮的 DJ,S!需要我提醒得更清楚點嗎,沈、崢、崢?」
最後三個字,他咬得極重,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
我微微蹙眉,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不喜歡這種被壓迫的姿勢。
「所以呢?」
我抬眼,透過鏡片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
「我在哪裡兼職,是我的自由。似乎沒有違反校規。」
校規只規定學生不能進入營業性娛樂場所娛樂,沒規定不能在裡面打工。
他像是被我的冷靜激怒了,胸口起伏了一下,眼神猛地暗沉下去,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狠勁。
「自由?」
他冷笑一聲,忽然抬手,冰涼的指尖碰到了我的後頸。
我身體瞬間一僵。
下一秒,他溫熱的,帶著點乾燥煙味的唇,重重地壓在了我的唇上。
很用力,甚至帶著點撕咬的痛感,毫無章法,只有純粹的、發泄般的侵占。
我的大腦空白了一瞬。
心跳在停滯一秒後,瘋狂地擂鼓。
手裡握著的水杯,指節泛白。
走廊那頭傳來隱約的腳步聲和說笑聲。
他沒有鬆開,反而更深入地吻進來,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屬於他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和昨晚殘留的酒意,蠻橫地席捲了我的感官。
我在他懷裡,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幾秒後,或許是察覺到我沒有任何回應,他猛地退開,呼吸粗重,眼睛赤紅地瞪著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現在呢?」
他聲音啞得厲害。
「還有沒有自由?」
腳步聲近了,是隔壁班的兩個女生,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被他瞪了眼,翻了個白眼快步走開了。
我抬手,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嘴唇,那裡還殘留著他帶來的刺痛和陌生的濕意。
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又重又快,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絲……連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陌生的戰慄。
我看著他,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里,有報復的快意,有等待我爆發或者驚慌失措的期待,還有深處,那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沒搞明白的慌亂。
我忽然笑了。
很輕的一聲。
然後,我伸手,不是推開他,而是摘下了那副巨大的黑框眼鏡。
沒有了鏡片的阻隔,我的視線清晰地落在他驟然縮緊的瞳孔里。
「林樹州。」
我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點懶洋洋的調子,和剛才那個被動承受的「書呆子」判若兩人。
「誰才是呆子?」
他愣住了,看著我完全暴露出來的、沒有遮擋的眼睛和稱得上明艷的面容,一時間忘了反應。
我的眼睛很好看,這點我知道。平時被眼鏡封印,此刻毫無保留地展現,瞳孔顏色比他更深,像浸了水的黑曜石,裡面沒有什麼羞澀或者憤怒,只有一片沉靜的、近乎冷酷的瞭然。
我抬手,用指尖輕輕拍了拍他還有些發燙的臉頰,動作帶著點輕佻,像他平時對待那些圍著他的女生一樣。
「親也親了,威脅也威脅了。」
我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氣息拂過他的耳廓。
「然後呢?少爺,你想怎麼樣?」
他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我的氣息燙到。
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神,徹底變了。
從憤怒的、占據優勢的挑釁者,變成了一個……茫然的、被反將一軍的獵物。
「我……」
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完整的聲音。
我重新戴上眼鏡,拿起掉在地上的水杯,繞過他,走向開水房。
腳步,依舊平穩。
只有我知道,後背的校服布料,已經被細微的汗意洇濕。
心臟深處,那被強行壓下去的、名為「影響」的藤蔓,似乎,又悄悄地,滋生出了一截新的枝椏。
帶著危險的、陌生的刺。
6
我和林樹州的關係,進入了一種詭異的地下狀態。
他沒有把我的秘密說出去,也沒有再像那天在走廊一樣失控。
我們表面上還是那樣,他是成績爛脾氣差的轉校生,我是沉默寡言的書呆子同桌。
但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他開始在放學後,等在我兼職的酒吧附近。
有時候是靠在昏暗巷口的牆邊抽煙,猩紅的火點在夜色里明滅。
有時候是坐在他那輛惹眼的黑色機車上,在黑夜和涼風中肆意狂飆。
他沒說要談戀愛,我也沒問。
但我們開始心照不宣地在「MistKiss」後台昏暗的、堆滿雜物的角落裡接吻。
就像酒吧的名字一樣。
迷霧中的吻。
通常是在我打碟的間隙,或者下班之後。他帶著一身從外面帶來的、微涼的夜風,或者淡淡的酒氣,把我堵在器材箱和牆壁形成的夾角里,沉默地、帶著點發狠的力道吻我。
不像第一次那樣純粹是報復和挑釁,也不溫柔。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我的存在,確認這段見不得光的關係。
我通常沒什麼回應,只是承受著,偶爾在他過於急躁的時候,會偏開頭,喘著氣說一句:「輕點。」
他就會停下來,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呼吸粗重地噴在我臉上,在極近的距離里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像是要從我這片過於平靜的深潭裡,找出一點點為他而起的波瀾。
大多數時候,他什麼也找不到。
然後他會顯得有些挫敗,有些煩躁,鬆開我,胡亂揉一把自己的頭髮,啞著嗓子問:「明天補課嗎?」
「補。」我整理一下被他弄亂的假髮和衣領,聲音恢復一貫的平穩,「老時間,老地方,一小時五百。」
他就會嗤笑一聲,不知道是在笑我,還是在笑他自己。
「沈崢崢,你真行。」
他從錢包里掏錢的動作越來越熟練,甩在我面前時,也不再帶有最初的屈辱感,反而像是完成某種必經的儀式。
我們用這種扭曲的方式,維繫著一種平衡。
他依舊會因為我將學習和兼職排在他前面而不爽,會因為我不肯收他那些昂貴的禮物而生氣。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大張旗鼓地鬧脾氣,只是會陰沉著臉,在補課的時候故意算錯題,或者在我兼職時,坐在卡座里,點最貴的酒,卻一口不喝,只是看著 DJ 台上的我,眼神幽暗。
有一次,他生日,他那群狐朋狗友在酒吧最大的卡座給他慶生,香檳塔堆得老高,場面喧囂。他被圍在中間,像個眾星捧月的小王子。
我站在 DJ 台上,冷靜地打著碟,目光掃過那片熱鬧,沒有任何停留。
中途休息,我回到後台,剛拿起水瓶,他就跟了進來,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和甜膩的蛋糕味。
「今天是我生日。」他靠在門框上,看著我說,眼神里有種執拗的期待。
「嗯。」我擰開瓶蓋,「生日快樂。」
「沒了?」
我喝了口水,看向他:「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的話,我送不起你看得上的。」
他走過來,一把奪過我手裡的水瓶,扔在旁邊桌上,水灑出來一些。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
「沈崢崢,你就不能……對我稍微特別一點?」
他的聲音帶著醉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哪怕一點點?」
手腕被他攥得有些疼。
我看著他那雙在酒精作用下更加濕潤明亮的眼睛,裡面清晰地倒映著我自己,戴著藍色假髮,畫著濃妝,冷漠又疏離。
特別?
什麼是特別?
把我本就拮据的生活費分出來給他買一件他根本看不上的禮物?還是拋下今晚的兼職薪水,去陪他吹那個毫無意義的生日蠟燭?
我沉默了幾秒,然後踮起腳尖,湊上去,在他緊抿的唇上,很輕地碰了一下。
一觸即分。
像一片羽毛拂過。
他的身體猛地僵住,攥著我手腕的力道鬆了。
我退開,看著他瞬間愣住、然後一點點漫上驚喜和不可置信的眼睛,平靜地開口。
「特別了嗎?」
他喉結滾動,沒說話,只是看著我,耳朵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他變得異常安靜,不再喝酒,也不和人玩鬧,就坐在角落裡,時不時摸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後看著 DJ 台的方向發獃。
我偶爾掃過去一眼,能對上他直勾勾的視線。
像一隻被順了毛,卻依舊不安的大型犬。
我移開目光,專注於手下的混音台。
心裡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卻微微顫動了一下。
給一點微不足道的甜頭,就能讓他安靜下來。
這交易,似乎比想像中……划算。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外婆斷續的咳嗽聲從隔壁房間傳來,我會在黑暗中睜開眼,清晰地意識到――
這點甜頭,是我目前唯一能給得起,也最不值錢的東西。
8
高考倒計時一百天的紅字,像烙鐵一樣燙在教室黑板上方。
空氣里漂浮著粉筆灰和焦慮。我的時間被切割成更精確的塊狀,每一分鐘都必須榨出價值。
林樹州肉眼可見地焦躁起來。
他不再滿足於後台那些沉默的、帶著發泄意味的親吻,開始執著地追問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
「沈崢崢,京大旁邊有什麼好樓盤?我們到時候……」
我頭也不抬,筆尖在物理卷子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先把這道受力分析做對,再討論京大的蚊子咬不咬人。」
他把筆一扔,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天花板吊扇緩慢的旋轉。
「沒勁。你就不能想想以後?」
「我的以後,建立在現在這張卷子的分數上。」
我平靜地陳述,「你的以後,建立在你的出生上。我們不一樣,林樹州。」
他像是被刺了一下,猛地坐直,抓住我寫字的手腕。
「又來了!你就一定要分得這麼清?」
他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絲絨小盒子,啪地打開,裡面是條細細的鉑金項鍊,墜子是一顆很小的鑽石,在日光燈下閃著冷硬的光。
「送你。不許不要。」
我看著那條項鍊,價格大概能抵我好幾年生活費。然後視線移到他臉上,那雙淺色瞳孔裡帶著點賭氣的、卻又掩不住期待的神情。
「謝謝。」
我抽回手,合上盒子,推回他面前,「但我不需要。」
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一把抓過盒子,狠狠攥在手裡,指節發白。
「沈崢崢,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可笑?特一廂情願?」
「沒有。」
我重新拿起筆。
「只是我要不起。」
「我要你就要得起!」
他聲音拔高,引得周圍幾個埋頭苦讀的同學不滿地看過來。
「是你從來不肯要我!」
這次,我沒再回應。
爭吵是無用功,消耗我本就不多的精力。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眼神從憤怒,到失望,最後沉澱為一種近乎死寂的疲憊。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划過地面,發出刺耳的噪音,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室。
這一次的冷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安靜。
他沒有再刻意製造動靜吸引我注意,只是沉默地來,沉默地走,周身籠罩著一層低氣壓的罩子。
我樂得清靜,專注於眼前越堆越高的習題冊。
直到那天放學,我在校門口被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攔下。
車窗降下,露出一張精緻得如同瓷器的臉。很年輕,但眼神里有種超乎年齡的平靜和疏離。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米白色套裝,手腕上那塊表的價格,大概能買下外婆住的那條老街。
「沈崢崢同學?」
她聲音也很好聽,像玉石輕叩。
「我是樹州的未婚妻,我姓李。」
未婚妻。
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精準地扎進我早已預設好的穴位。痛感並不劇烈,卻帶著長久的、陰冷的麻痹。
我停下腳步,沒說話。
她打量了我一眼,目光掠過我的校服,我的眼鏡,最後落在我洗得發白的帆布鞋上,沒有鄙夷,只有一種……看待既定事實的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