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緊張,」
她微微笑了一下,弧度標準。
「我不是來讓你離開他的。」
我依舊沉默。
「我和樹州的婚事,是兩家早就定下的。牽扯太多,不是小孩子鬧鬧脾氣,或者……所謂的『喜歡』能夠動搖的。」
她語氣平和。
「他還年輕,貪玩,遇到覺得新鮮的人或事,投入些熱情,很正常。」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憐憫。
「你看起來很清醒,也很努力。很好。」
她頓了頓。
「但有些路,從出生起就劃定了方向。山雀飛得再高,也越不過鷹隼的領空。強行靠近,只會被氣流撕碎。」
她說完,升上車窗。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入車流,像從未出現過。
我站在原地,傍晚的風吹過,帶著初春的暖意,我卻覺得四肢百骸都透著寒氣。
山雀和鷹隼。
比喻真貼切。
原來在她那個世界裡,我連個像樣的對手都算不上,只是一隻誤入領空、隨時可能被碾碎的山雀。
那天晚上,林樹州又來了「MistKiss」。
他喝了很多,眼神渾濁,踉蹌著找到在後台休息的我,一把將我抱住,滾燙的臉埋在我頸窩,聲音含混不清:「沈崢崢……別不理我……我難受……」
他身上濃重的酒氣和他未婚妻身上那股冷淡的香水味,在我腦海里交織,形成一種尖銳的諷刺。
我任由他抱著,沒有推開,也沒有回應。
等他稍微安靜下來,我扶著他,在堆滿雜物的舊沙發上坐下。
他仰著頭,閉著眼,喉結滾動,喃喃。
「我下次不逼你了……我真的……」
我看著他那張年輕、英俊、卻寫滿了無奈的臉,心裡那片冰原,終於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
縫隙里,不是憤怒,不是委屈,是一種塵埃落定的清醒。
「林樹州。」
我開口,聲音在嘈雜的音樂背景音里,顯得異常平靜。
他睜開眼,迷茫地看著我。
「我們結束吧。」
9
時間仿佛靜止了。
後台喧囂的音樂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
林樹州臉上的迷茫一點點褪去,被難以置信的震驚取代,緊接著,是暴風雨來臨前的赤紅。
「你說什麼?」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結束。」我重複,清晰,沒有波瀾。
「為什麼?!」他低吼,像受傷的困獸,「就因為那條項鍊?我說了我會……」
他恍然大悟般,咬字有些含糊的快速說著。
「李韶寧來找你了是不是?我爸今天突然讓我回去,這件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
「因為你對我來說,是干擾。」
我打斷他,直視著他燃燒著怒火和痛楚的眼睛。
「高考前最後三個月,我承受不起任何干擾。你的存在,你的情緒,你帶來的麻煩,都在消耗我。」
這話半真半假。真的那部分,足夠傷人。
他的瞳孔劇烈收縮,抓著我肩膀的手顫抖起來,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傷心而變得嘶啞。
「干擾?消耗?沈崢崢!我為你……我他媽為你跟我爸拍桌子!我……」
「那是你的事。」
我冷靜地截斷他的話。
「你的抗爭,你的未婚妻,你的世界,對我來說都太沉重了。我要不起,也不想背。」
他死死地盯著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我這個人。眼神里的火焰一點點熄滅,變成一種灰敗的、死寂的冰冷。
忽然,他笑了,笑容扭曲,帶著濃烈的自嘲和毀滅欲。
「好……好!沈崢崢,你夠狠!」
他鬆開我,往後退了一步,眼神變得陌生而危險。
「分手是吧?行!」
他湊近,幾乎貼著我的臉,溫熱的呼吸帶著酒氣噴在我皮膚上,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
「你敢甩了我,我就讓所有人都知道,年級第一的乖乖女,晚上在酒吧是個什麼放蕩樣子!我看你還怎麼裝!怎麼考你的京大!」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鈍痛遲滯地蔓延開。
果然。
這才是我們之間最真實的底色。
威脅與被威脅。
我看著他近乎猙獰的臉,心裡最後一點微弱的、因他那些笨拙抗爭而產生的漣漪,也徹底平復了。
「隨便你。」
我轉身,拿起我的包,走出了後台。
把他和他那些無力的憤怒,一起拋在了那片混亂和喧囂里。
連同轉身才落下的眼淚一起。
10
流言的傳播速度比瘟疫更快。
第二天,「沈崢崢酒吧賣唱」、「私生活混亂」、「表面清高背地裡玩得花」之類的詞句,就貼標籤一樣粘在了我身上。
附帶的,還有一段模糊的、光線閃爍的視頻,是我在 DJ 台上的幾個鏡頭,藍色的假髮,黑色的弔帶長裙,與教室里那個穿著校服、戴著眼鏡的形象割裂得如同兩個人。
那個曾經給我塞過情書、被我無視後惱羞成怒的男生。他舉著手機,像舉著勝利的旗幟,在課間大聲「揭秘」,享受著周圍人或震驚或鄙夷的目光。
意料之中。
心臟那塊地方,還是不可避免地泛起一陣綿密的鈍痛。
是為這赤裸裸的、無所遁形的難堪,也是連我都不想承認的、那份莫名的現在顯得可笑的信任。
我以為他不會。
班裡大多數同學保持了沉默,只是看我的眼神多了些複雜的意味。有幾個女生欲言又止地湊過來,看著我平靜的樣子又不知如何開口。
我照常刷題,上課,去圖書館。外面的風雨再大,我也得先護住我這一方小小的、通往未來的書桌。
林樹州幾天沒來學校。
也好。
一周後,他回來了。臉上帶著傷,額角貼著紗布,嘴角淤青未散,看起來比離開時更憔悴,也更……陰沉。
他直接走進教室,無視所有人的目光,徑直衝到那個散布視頻的男生面前,一句話沒說,揪住對方的衣領,一拳砸了下去。
場面瞬間混亂。
桌椅被撞倒的聲響,男生的慘叫,周圍人的驚呼,交織在一起。
等老師趕來強行分開他們時,那個男生已經癱在地上,鼻血長流。
林樹州喘著粗氣,校服襯衫的扣子崩開了兩顆,他指著那個男生,眼神兇狠地掃視全場,聲音嘶啞卻清晰地砸在每個人耳邊。
「誰他媽再敢亂傳一句沈崢崢的閒話,我弄死誰!」
整個教室鴉雀無聲。
我坐在座位上,筆尖在草稿紙上頓住,洇開一小團墨跡。
原來,不是他。
他轉過身,看向我。臉上帶著傷,眼神里卻有種孤注一擲的、笨拙的澄清。
他走到我面前,坐到位置上,喉結動了動,聲音低了下來。
「不是我。」
「我知道。」
我說。
他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平靜。
「我回去……鬧了。」
他扯了扯嘴角,牽扯到傷口,疼得吸了口氣。
「沒用。婚約……暫時動不了。」
他臉上那些傷,果然是因為我。
「但是沈崢崢,」
他眼睛裡重新燃起那種執拗的、近乎天真的光。
「你等我。等我再強一點,等我……」
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他的計劃,說他不會出國了,說要跟我一起去京市,說他能搞定家裡,說我們的以後。
少年人的承諾,在現實的銅牆鐵壁面前,脆弱得像陽光下的肥皂泡。
可是......真漂亮。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青紫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睛上。
真像一場美好而易碎的夢。
在他終於停下來,帶著期盼看我時,我開口,不是回應他的未來,而是拔高了些聲音,對這場鬧劇做了終結:
「視頻里的人是我。我缺錢,那份工作薪水高。而且,」我頓了頓,迎上他錯愕的目光,「我覺得打碟能讓我放鬆。」
我沒必要否認。流言殺不死我,貧困和失去未來才會。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最終摸了摸我的頭。
我愣了一下,睫毛顫了顫,轉過了頭。
11
高考結束那天,下了場暴雨。
雨水沖刷著城市的灰塵,也仿佛沖刷掉了過去一年所有的壓抑和掙扎。
我的分數毫無懸念,足夠叩開京大的大門。林樹州的分數則勉強掛在了本科線末尾。
他沒再提出國的事,只是興沖沖地開始規劃一場漫長的旅行。
「帶你去看看你沒看過的地方!」他這樣說。
於是,那個夏天,我跟著他,第一次坐了飛機,第一次住了星級酒店,第一次看到了課本上的雪山、沙漠、大海。
他像個急於獻寶的孩子,把他習以為常的世界,一點點攤開在我面前。
我跟著他走,只是不收禮。
我似乎也剝開了那層壓抑的偽裝,會在看到壯闊景色時露出真實的驚嘆,會在過山車上大叫,會在被他捉弄時笑著反擊。
他很滿足。
但我們默契地避開了關於未來的話題。
填報志願前夕,我們回到了那座城市。他帶我去了「MistKiss」,那個一切開始的地方。
酒吧還是老樣子,音樂喧囂,燈光迷離。只是 DJ 台上換了新人。
我們坐在角落的卡座,像過去很多次那樣,聊著旅途中的瑣事。他依舊說著,我依舊聽著,偶爾回應。
但這一次,他沒有再勾勒任何關於「我們」的藍圖。
空氣里瀰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臨近結局的沉默。
那句「就到這裡吧」卡在我的喉嚨里,像一顆堅硬的咖啡豆,吐不出,咽不下,泛著苦澀的滋味,又讓人分外清醒。
在我終於鼓足勇氣,準備開口的瞬間,他卻突然傾身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很用力,像是要把我勒進他的骨血里。
然後,我感覺到頸窩處傳來滾燙的、潮濕的觸感。
他哭了。
無聲地,肩膀微微顫抖。
我僵住了,所有準備好的台詞都碎成了粉末。
「捨不得……」他啞著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熱氣呵在我耳畔,「沈崢崢……我捨不得……」
我的心像是被這滾燙的淚水燙了一下,猛地一縮。
原來他什麼都懂。
他抱著我,斷斷續續地低語,像受傷小獸的嗚咽。
「我知道……山太高……路太遠……我追不上你……」
「我陪你走……反而是拖累……」
「拉著你……兩個人……都會摔……」
他的話破碎不成句,卻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下,割開我包裹在心臟外那層堅硬的殼。
我抬起手,最終,還是輕輕回抱住了他。
那個擁抱愈發的緊,持續了很久很久。
從酒吧音樂最喧囂的時刻,到客人逐漸散去,再到凌晨六點,天空泛起魚肚白,服務生過來輕聲提醒打烊。
我們像兩個在暴風雨中依偎取暖的人,明知道天一亮就要各奔東西,卻貪戀著這最後一點虛幻的溫暖。
他送我回外婆家,在那條破舊的老街街口。
晨光熹微中,他看著我,眼睛還是紅的,卻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走了。」
「嗯。」
他轉身,背影在清晨的薄霧裡,顯得格外單薄和孤獨。
我輕嘆一口氣,只是這口氣沒嘆完就被眼淚哽住了。
我想最後一面,果然是不一樣的, 這一次他沒有回頭,而我的腳步伸出又收回。
最終轉身,走進那條承載了我所有過去的小巷。
12
九年時間, 足夠讓一座城市改頭換貌,也足夠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再次見到林樹州, 是在一部我擔任編劇的電影慶功宴上。
衣香鬢影, 觥籌交錯。他是主要的投資方之一,穿著剪裁得體的深色西裝, 舉止沉穩,談笑風生。當年那股張揚的少年氣被歲月打磨殆盡,沉澱為一種內斂的、遊刃有餘的成熟。
聽說他接手家業後, 手段凌厲,做得風生水起。
我端著酒杯, 身邊也圍了些人。作為小有名氣的編劇, 這種場合我已能應付自如, 我不再掩飾我的明艷張揚,一身酒紅色魚尾裙勾勒出姣好的輪廓,唇角的弧度自信大方。
然後,我看到他攜著女伴走了過來。
是他的妻子, 當年那位李小姐。她穿著寬鬆的禮服裙, 腹部已經有了明顯的隆起, 臉上帶著恬淡的、屬於准母親的柔和光澤。他們之間沒有親密的眼神交流, 但彼此姿態默契,是一種經過時間磨合後的、相敬如賓的和諧。
他也看到了我。
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
沒有預想中的波瀾壯闊,只有一絲極淡的微光,在他眼底一閃而過, 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我知道這用詞似乎很不合適, 但我竟然看出一絲欣慰。
我的目光落在他胸口那枚幽藍色琉璃胸針上, 是那次擁抱時我偷偷別在他後背的, 五千一百元,是那時候的我能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雖然對他而言或許是沒有見過的廉價品。
他攜著妻子, 徑直向我走來,我也不再看那枚胸針。
「沈編劇, 恭喜。電影很成功。」
他舉起杯,語氣客套而周全,聽不出任何異常。
「林總過獎,是您眼光獨到。」
我微笑, 舉杯回應。
他的妻子看見我倒是訝異了一瞬,但很快調整好了表情, 微笑著對我頷首。
不難猜, 我想當初我也算是給她添了點麻煩,我這種麻煩應該也沒有第二個,所以她大機率記得我。
只是直到林樹州喊出我的名字,她才終於發現我就是九年前那個穿著校服、微不足道的女高中生。
三隻晶瑩的酒杯,在流光溢彩的燈光下,輕輕碰在一起。
發出清脆的、如同儀式完結般的一聲輕響。
「恭喜。」
「同喜。」
客套的寒暄過後, 他們便自然地走向了下一位需要應酬的賓客。
我站在原地,抿了一口杯中微澀的酒液。
看著他們融入人群的背影, 一個沉穩矜貴,一個溫婉從容,般配得像一幅精心構圖的名畫。
我也轉身投入到新一輪交際。
再無交集。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