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王麗菁及其同夥在逃,抓到人的希望大,但錢款很難全額追回。
外婆一直沒說話,這時卻突然抬頭問:「小同志,如果抓到了,她……她要坐多久的牢?」
民警愣了一下,說:「主犯,數額特別巨大,十年以上了。」
外婆「啊」了一聲,眉頭微微蹙起,臉上不是解氣的神情,反而籠上一層清晰的擔憂。
我心頭疑雲更重,民警把主嫌疑人王麗菁的檔案調給我們看,我湊過去。
當那張稍顯青澀的身份證照片出現在眼前時,我腦子裡「嗡」的一聲。
怪不得,怪不得第一次看到她和外婆的合照就覺得眼熟。
那眉眼,那笑起來嘴角彎起的弧度,活脫脫就是我家相冊里,小姨年輕時的翻版。
我轉頭看向外婆,她正凝視著螢幕上的照片,眼神里有水一樣的溫柔。
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
我記得幾年前,一個電話打到家裡,說我媽出車禍要手術費。
外婆一邊穩住對方,說「我馬上籌錢」,一邊用另一部手機不動聲色地給我爸發了簡訊確認。
最後還套出了騙子的銀行卡號,差點報警把對方端了。
我那個精明了一輩子的外婆,怎麼會輕易被騙?
或許,她從一開始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半推半就,甘心被騙。
從派出所出來,我心裡堵得厲害,陽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外婆,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帶她去了縣裡新開的那個大型花卉市場,外婆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你小姨以前總說,等她有錢了,要開這麼大一個花鳥市場。」
我那個三十九歲就因癌症去世的小姨陳琴,是家裡最「離經叛道」的存在。
外公是典型的大家長,好面子,重規矩。
可小姨偏偏留短髮,穿喇叭褲,在那個年代就敢公然討論「女性獨立」。
她辭掉國營大廠的鐵飯碗,在縣裡開了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花店,外公氣得揚言不認這個女兒,罵她「不爭氣」、「丟人現眼」。
但小姨跟外婆最親,外婆是有文化的,思想也開明。
那時候小姨在縣裡開花店,隔三差五就騎著摩托車回鎮上,把外婆接到縣裡。
小姨甚至敢鼓動外婆:「媽,你要是受不了我爸,跟他離!你又不是養不活自己!」
這話把外公氣得砸了電視。
「你小姨啊,膽子大,心也野。」外婆望著手上的鬱金香,眼神悠遠,「她帶我去北京,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嚇得我緊緊抓著她的手。」
小姨走得很突然,她一直沒有結婚,後來一個人去全球旅行,回來就住進了醫院,才通知家裡人,癌症晚期。
到醫院時,她已經瘦得不成人形。
小姨要求放棄治療,「媽,讓我有尊嚴地走吧。」這是她對外婆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總在想,」外婆的聲音哽咽了,「要是當初我狠心點,逼她治療,是不是還能多留她幾年……」
我緊緊握住外婆的手,我們在花市裡慢慢走著,外婆摸摸這個,看看那個。
「外婆,」我終於開口,「那個王麗菁,是不是長得……很像小姨?」
她看了我很久,眼圈慢慢紅了。
「第一眼,我第一眼在火鍋店看到那姑娘,我的心……就跟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樣。」
「不光是長相,那股機靈勁兒,那股不怕天高地厚的勁兒……一模一樣。」
「她教我用手機,教我拍抖音,教我怎麼跟你們視頻。」
我握住她的手:「外婆,她是個騙子。你不能把對小姨的感情,放在她身上。」
外婆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外婆知道,知道錯了……就是……就是有時候,太想了……」
04.
回家以後,我開始整理報案材料,翻看她和王麗菁的微信聊天記錄,全是語音。
王麗菁的聲音很甜:「乾媽,明天降溫,您記得把秋褲穿上。」
「乾媽,我給您買的黑芝麻糊您喝了嗎?那個對頭髮好。」
「乾媽,您上次拍的那個抖音太棒了!我給我朋友看了,她們都說您時髦!」
我點開那個被王麗菁盛讚的抖音。
是外婆在陽台澆花,配著很土的音樂,笨拙地剪輯。
我忽然想起來,上個月外婆把這個視頻發到群里,沒人注意到,她又挨個發給我們。
她發給大舅,大舅沒回。
她發給我媽,我媽回:「哎呀,你又在弄這些,不小心點到什麼付費連結了怎麼辦。」
她也發給我了,我回了:「外婆我在忙,晚上看。」後來我也忘了。
王麗菁陪著她,一條一條地回復,給她點贊、評論和轉發。
外婆真的很孤單,她這樣的性格,開明、包容、喜歡新鮮事物,跟樓下那些只聊退休金和孫子的老太太,根本玩不到一塊兒去。
她看起來朋友很多,忙著上老年大學、用手機甚至學習 AI,其實都只是在填補內心的空虛。
她甚至知道,像她這個年紀的人,一談精神世界,都會被人笑。
老人年齡大了,身體健康,不就是最大的福報嗎?
看著看著,我忽然發現一個不對勁的地方,我反覆核算她給王麗菁的轉帳記錄,前前後後,只有十萬。
「外婆,」我拿著計算器,「你給王麗菁的錢,一共只有十萬。你為什麼跟大舅和我媽說……是三十萬?」
外婆正給我削蘋果,手一頓。
她尷尬地笑了笑:「我說十萬,你大舅你媽,頂多罵我一句老糊塗,然後該忙啥忙啥,不會再管了。我說三十萬……你看,你們這不都回來了嗎?連你三姨,都天天打視頻過來問。」
我看著她「計謀得逞」的小得意,又調皮又心酸的笑容,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晚上,我們出去買菜,回去的時候指紋鎖又失靈了。
外婆的手指,因為常年操勞,指紋太淺,總是識別失敗。
「老了,不中用了,」她無奈地笑笑,掏出手機,「我給你大舅打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無人接聽。
「外婆,你經常被鎖在外面嗎?」我心裡冒火。
「沒有,就偶爾……」外婆還在替他們遮掩,「我跟你大舅、你媽都說了,換個鑰匙鎖。他們都說,他們隨時過來看我,密碼鎖方便。」
我心裡一陣發堵,給我媽打了電話,問來了備用密碼。
剛進門沒多久,大舅就風風火火地來了,手裡拿著一張銀行流水單。
「媽!」他語氣急促,「我打了你流水,你明明只給了那騙子十萬塊,為什麼跟我們說是三十萬?!」
外婆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堅持:「就是……三十萬啊……」
「顏蕾!」大舅猛地轉向我,「你說,到底多少錢?是不是你串通你外婆,想偷偷吞了那二十萬?!」
我媽也趕來了,她不明就裡在一旁也急了:「蕾蕾,你快說實話,你真拿了你外婆的錢?」
我的心瞬間涼了半截,連我媽都不信我。
「你們別怪蕾蕾。」外婆突然上前一步,把我擋在身後,「錢是我故意說多的。不這麼說,你們會一起回來嗎?會像今天這樣,都站在我這裡,聽我說句話嗎?」
05.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空氣仿佛凝固了。
大舅先反應過來,臉漲得通紅:「媽,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們對你還不好嗎?給買大房子,缺你吃穿了?我們工作多忙,壓力多大你知道嗎?」
「忙?」外婆笑了,笑容裡帶著苦澀,「是,你們忙。忙到朋友圈裡,周末不是跟朋友吃香喝辣,就是露營釣魚打麻將,不亦樂乎。從你們家到我這兒,不超過五公里,就這麼忙,連這五公里都沒時間過來?」
我媽試圖辯解:「媽,我們也有自己的生活……再說,比起那些對老人不聞不問的,我們夠可以了……」
「可以?」外婆打斷她,「你們有多少是真心為我,有多少是做給別人看,怕被人戳脊梁骨?非把我從住了一輩子的地方接來,凡事得按你們的意思來。」
她深吸一口氣,把積壓多年的話都倒出來:「有時候我覺得,還不如小王。她至少願意耐心聽我嘮叨,陪我看看花。」
「媽,你還提那個騙子!」大舅徹底怒了,「她就是衝著你的錢,這種社會渣滓,不得好死!」
「你怎麼能拿我們跟那個騙子比,騙了錢還挑撥我們母子關係!」我媽也氣得附和。
大舅開始口不擇言地咒罵王麗菁,罵她是「牢底坐穿的賤人」。
外婆的臉色越罵越難看。
「夠了!」我終於忍不住站出來,把王麗菁那張檔案照片摔在桌子上。
「你們閉嘴,看看她像誰。」
大舅和我媽湊過來,只看了一眼,就僵住了。
「像……像……」
「像小妹。」大舅的聲音啞了。
屋裡沒人說話了,外婆慢慢地坐回沙發上,用手捂住了臉。
大舅像被抽乾了力氣,跌坐在沙發上,肩膀開始顫抖。
「媽……琴琴都走了幾十年了……你還不肯放過自己嗎?還不肯放過我們這個家嗎?」
外婆輕聲問:「你們……你們不想琴琴嗎?」
「我想她,有錯嗎?」外婆的聲音帶著淚,「你們就不想嗎?」
一句話,我媽的眼淚瞬間決堤。
「想……怎麼不想……」她蹲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時候,爸什麼好的都緊著哥,琴琴有什麼好的都偷偷分我一半。她開了花店,第一個月的收入,就給我買了條我看了好久的裙子。」
「她走的那年,我天天夢到她……夢到顏蕾她爸喝醉了要動手,琴琴拿著擀麵杖衝過來死死護著我……」
大舅這個一米八的硬漢,站在那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也想小妹……當年在工地幹活,又累又餓,小妹每天給我送飯。」
「我……我那時候追阿珍,人家看不上我。是小妹騎著那破自行車,幫我送了三個月的信……才幫我追到。」
大舅再也繃不住了,蹲了下去,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可是媽,人都要往前看啊!」
他抬起頭,臉上滿是生活的疲憊和無奈,「我壓力不大嗎?公司裁員裁到我中層。兩個孩子,一個還要出國,我為了點業績,跟客戶喝到胃出血,掙的都是窩囊費。我有時候累得躺床上跟死狗一樣,動都不想動,心累啊!」
「那能怎麼辦?媽,人活在這個世上,就得像蝸牛一樣,背著殼一步一步往前爬啊!」
06.
客廳里只剩下壓抑的哭聲。
外婆看著痛哭的兒子和女兒,伸出手,把比她高大得多的兒女輕輕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