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年齡加起來快兩百歲了,哭作一團。
我在一旁,也忍不住掉眼淚,過了好一會兒,情緒才慢慢平復。
我媽抽噎著說:「媽,您要是實在想回鎮上住,我們就給您把老房子修一修……當初接您來,也不全是為了自己,就是怕離得遠,您有個頭疼腦熱,我們來不及……」
外婆拍著她的手:「媽知道,知道你們有孝心。可媽還是想回去,那兒街坊鄰居都熟,說說話也方便。」
「外婆,」我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您想不想去我那兒?跟我去廣州住一段時間?」
「胡鬧!」我媽立刻反對,「你跑那麼遠,剛工作房子又小,平時忙得腳不沾地,外婆一個人去那麼大的城市,出點事怎麼辦?」
出乎意料的是,外婆很感興趣。
「廣州?」她眼睛裡有了一點光,「廣州離香港近,我還想去香港看看。那次,琴琴帶我去,還沒看夠呢……她要是還在,肯定也到處跑。」
「外婆身子骨還硬朗,但活不了幾年了,也想出去走走。」
我們給遠嫁的三姨打了視頻,大舅和我媽走到陽台,單獨跟三姨說了很久。
我拿熱毛巾給外婆擦臉,輕聲安慰她。
過了一會兒,大舅和我媽紅著眼睛回來,把手機遞給外婆。
視頻那頭,三姨的眼睛也腫得像桃子。
「媽……」三姨一開口就帶了哭音,「姐都跟我說了,對不起,媽……這些年,辛苦您了。」
當年三姨執意要嫁給出身貧寒的三姨夫,外公暴怒,說要斷絕關係,外婆當時迫於壓力,也沒有明確支持。
三姨賭氣遠嫁,幾乎再沒回來過,這個心結,堵了許多年。
三姨哽咽著:「媽,你別怪我哥和我姐……他們也不容易。」
「我下周就帶著孩子回來。咱們一家人,好好吃個團圓飯。」
「吃完飯,我們再一起送您去廣州。」
外婆聽著,眼淚又涌了出來,但這次是帶著笑意的眼淚,她不住地點頭:「好,好,回來好……都回來……媽等著……」
07.
三姨是第二天中午到的,她和三姨夫,還有表妹小媛,大包小包地拎著,全是給我們的禮物。
那些包裝精美的盒子堆在客廳,看起來就價值不菲。
這是我第一次見三姨一家,三姨很乾練,短髮,和照片里的小姨有幾分神似。
三姨夫看起來很溫和,他走過來跟我媽打招呼時,我注意到他的左腿走路有點輕微的瘸。
我跟表妹年紀相仿,沒幾句話就聊到了一起,倒像是認識了很久。
廚房裡三姨和我媽給外婆打下手,大舅和三姨夫坐在沙發上,中間隔著一個空位。
客廳里電視機放著新聞,但他倆誰也沒看,也不說話,看起來好像有嫌隙。
晚飯擺了一大桌,三姨看著王麗菁的照片,眼眶微紅。
「像,是真像,特別是眼神,跟小妹年輕時一模一樣。」
這句話像個開關,把所有人的記憶都打開了。
酒過三巡,三姨夫臉頰泛紅,他端起酒杯敬了外婆:「當年,要不是小妹,我跟欣欣……可能真就走不到一塊兒了。」
他頓了頓,目光若有若無地瞟向大舅。
「大哥那時候,可真是盡職盡責啊。把欣欣反鎖在裡屋,門窗都釘死了,說是怕她被我這個二流子騙走。」
大舅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握著酒杯的手指緊了緊。
三姨夫仿佛沒看見,自顧自地說下去:「多虧小妹機靈,撬了窗戶,幫欣欣跑出來……我那時候年輕,心一急從二樓的陽台跳下來……嗬,這腿腳,這麼多年了,天氣一變就跟我鬧意見。」
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笑聲乾巴巴的。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提它幹嘛。」大舅終於忍不住,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都過去多少年了。」
「是啊,過去多少年了。」三姨夫臉上的笑容也冷了下來,「大哥你貴人多忘事。」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被你打斷的鼻樑骨接過。」
「琴琴是怎麼被你親手鎖進柴房的,三天不給吃喝的,你不記得,」三姨夫猛喝了一口酒,「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大舅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最是好面子,哪受得了被人當眾這麼下不來台。
「你……你血口噴人!」大舅一拍桌子,「是你自己爬陽台摔下去的,關我屁事。」
「大哥!」
「老公!」
我媽和三姨同時開口想調停,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外婆慢慢站起身,沒理會任何人,走回了房間。
我們都愣住了,幾秒後,她拿著一個精美的木盒子走了回來。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外婆打開盒子,裡面是幾本存摺,還有一些金戒指、金耳環、珠寶首飾。
「媽,你這是幹什麼?」大舅慌了。
外婆開始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
「欣欣你離家遠,這摺子里的,是媽給你攢的嫁妝補上。桂芬你照顧我最多,也最辛苦,這些金飾你拿著。建國,這戒指是你爸當年送我的第一個東西,你是長子,給你留著做個念想,剩下的摺子你們和幾個孫子孫女平分……」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媽,我們不要。」三姨的聲音帶了哭腔。
大舅也愣住了,忘了剛才的爭吵,結結巴巴地說:「媽,這、這……您還都在呢,這是幹什麼?」
外婆執意要分。
「我走了以後,這些都是你們的。我本來也想好好理一下……」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我的墓地,我已經買好了,錢也付清了。就在老的公墓,跟你們爸,還有琴琴在一塊兒。之前你們說合買新的,我不想在那裡……現在,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這話像一記悶雷,炸得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他們這才想起,當初他們嫌老的公墓偏遠簡陋,執意要湊錢買新建的豪華墓園,卻從未認真問過外婆,她真正想長眠在何處。
「我沒什麼別的心思,」外婆看著大舅和三姨夫,語氣柔和下來,「就盼著你們兄妹幾個,能和和氣氣的。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呢?」
大舅站在那兒,臉一陣紅一陣白。
他深吸一口氣,突然端起酒杯,走到了三姨夫面前。
「妹夫……當年的事,是大哥做得不對……太混帳!我喝三杯,我跟你道歉。」
說完一仰頭,連續三杯都一飲而盡。
三姨夫看著他,嘆了口氣,也端起了酒杯:「大哥,都過去了……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兩人杯沿輕碰,過往的恩怨,似乎也隨著這杯酒消融了。
「哎,這多好。」外婆也笑了。
我鼻子發酸,連忙拿出包里的相機:「外婆,我們拍張全家福吧,就現在!」
大家隨即都反應過來,紛紛起身挪動椅子。
背景就選在了掛著外公遺像的那面牆前。
當大家都站定,外婆卻輕輕走到柜子前,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個相框,裡面是小姨年輕時候笑靨如花的照片。
她把相框遞給了大舅。
「建國,你是老大,你替媽……抱著你妹妹。」
大舅的身體猛地一顫,顫顫巍巍地接過了相框,沒有猶豫,他把相框緊緊地抱在了胸前,站在了最中間的 C 位。
我設置好倒計時,跑到我媽身邊,相機自動按下了快門。
這是我們家第一張,也是最後一張真正的全家福。
08.
外婆最終還是跟我來了廣州。
我那個四十平米的一室一廳,因為外婆的到來,突然變得擁擠而溫暖。
後來接到警方通知, 王麗菁的團伙落網了,但錢款只追回了三萬。
我把這個結果告訴外婆時, 她正在陽台擺弄她的花草。
外婆的聲音很平靜:「做了壞事,就該受懲罰。」
我鬆了口氣, 我知道她終於把那個替身放下了。
小姨喜歡花,外婆也愛,她總說廣州的陽台太小, 施展不開。
很快她就和我家樓下花店的老闆娘混熟了。
老闆娘是個四十出頭的爽利女人, 她驚嘆於外婆的手藝:「阿姨,您懂花還會搭配,比我這科班出身的都地道。」
外婆被誇得高興,當廠長時的勁頭又上來了,開始「指導」老闆娘進貨。
老闆娘乾脆拉著外婆,開了個直播帳號, 就叫「李廠長的花園」。
外婆對著鏡頭一點也不怵,她穿著圍裙教那些年輕人怎麼醒花、怎麼配色、怎麼用最便宜的材料插出高級感。
漸漸地,外婆的帳號粉絲越來越多,花友們喊她「花奶奶」。
我媽每周都要打好幾次視頻,螢幕那頭人頭攢動。
大舅一家、三姨一家都聚在舅舅家的大客廳里,自從上次團圓飯後,這樣的家庭聚會似乎成了常態。
「媽,蕾蕾, 看看我們今天包的餃子。」三姨把鏡頭對準桌上白白胖胖的餃子。
大舅也湊過來, 臉上帶著酒後的紅暈,笑呵呵地問:「媽,在廣州還習慣嗎?錢夠不夠花?」
「媽,你現在是大網紅了。」我媽在那頭喊。
我笑著把鏡頭轉向陽台的小花園:「看, 這是外婆的新作品。」
那盆被她從老家帶來的、半死不活的君子蘭,此刻正開得燦爛。
螢幕那頭傳來一陣陣驚嘆和誇讚。
外婆湊到鏡頭前,看著遠方的兒女孫輩,臉上露出了滿足而踏實的笑容。
外婆在廣州待了整整兩年, 我們⼜去了兩次⾹港。
她說看夠了珠江夜景,喝慣了早茶, 甚至學會了幾句蹩腳的粵語, 想⽼家鎮上的空⽓和老鄰居了。
這一次, 沒⼈再阻攔,大舅把鎮上的⽼房子重新修葺了⼀番, 在院子裡給她砌了一個屬於她⾃己的⼩花圃。
三年後的一個秋天,外婆在老家去世了, 享年⼋十九歲,無病無痛,是真正的喜喪。
她⾛的時候, 窗台上的菊花正開到最後,金燦燦的。
葬禮從簡,由⼤舅主持大局,一切都有條不紊。
外婆不在了,但這個家的紐帶被系得更緊了。
我們依然會頻繁地聚會, 或者相約去旅行。
一個家族的延續,會隨著新生兒的啼哭⽽人丁興旺, 也會隨著老人的離去⽽逐漸凋零。
在這個⼈情越發淡漠,親戚關係⽌於年終群發祝福的時代,很多⼤家族走著走著就散了。
我覺得自己何其幸運。